第72章 碧萝(2 / 2)

经此一事,太后愈发神智昏昏,少有清醒的时候,终日卧床不起,时有梦呓。赵佶还让蕙罗去为她梳头,但每次蕙罗一碰她头皮,她必惊醒,尖叫,或厉声咒骂,不让蕙罗近身。蕙罗亦不愿再去,恳求赵佶多次,赵佶才为她解除了这一差事。

虽不再见太后,蕙罗仍心情郁结,且每每想起太后提到的“沈碧萝”之事。从太后凌乱的话语中得到的讯息是,沈碧萝是司饰女官,会合香,且合的香药曾令故皇太妃得宠于神宗,后退居西京,名节受损……联系自己姓氏和出身,蕙罗隐隐觉得这个沈司饰说不定与自己会有某种关联。

一次周尚服召集属下女官议事,说郑娘子已进封才人,不宜再兼司饰之职,帝后命再从司饰内人中挑人提拔。众女官纷纷推举蕙罗,周尚服遂问蕙罗意见,而蕙罗尚在恍惚地想太后言语,周尚服连唤数声她才陡然惊觉,忙欠身谢罪。周尚服也未恼怒,命其余众人退去,才和言问蕙罗:“你这几日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蕙罗踟蹰,但见周尚服神情和蔼,目含善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日前我曾听太后提起一位沈司饰……名字好像是沈碧萝……以前尚服局有过这位司饰么?”

周尚服屏息坐直,略一思忖,再问蕙罗:“以前没有人向你说起过她?”

蕙罗摆首,回答:“从未听说过。”

周尚服遂道:“关于她的事,我原本想等你大两岁再说,但你既已从太后那里听出些端倪,看来也不必再瞒你了……”

她起身,亲自关好门窗,再重新坐下,对蕙罗缓缓道来:“这事要从仁宗朝说起。仁宗少年时,有一位姓沈的司饰为他执掌巾栉。他们相处融洽,有一日沈司饰为仁宗梳头时两人说笑,一时兴起,有拉扯衣袖的玩笑之举,不料被忽然进入仁宗寝阁的章献太后看见,于是沈司饰被太后贬往西京大内,远离君主。西京大内是被废弃的皇宫,帝后罕至,因此成了安置获罪宫人的去处。沈司饰在那里十分寂寞,也是机缘巧合,有人把一名初生的女婴丢弃在她居所宫墙外的绿萝下,她闻见哭声,便请宫中内臣去墙外把女婴拾了回来,收做养女,并给这个女孩儿取名叫碧萝。”

蕙罗有些明白了:“沈司饰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碧萝,所以碧萝后来进入东京大内,也做了司饰。”

周尚服道:“其中还有些周折。碧萝十一岁时,沈司饰因病去世,接着把碧萝收为养女的西京女官对她并不好,常打骂她。被从东京来巡视的一位内侍看见,那么兰心蕙质的一位小姑娘,却被打得遍体鳞伤,内侍觉得诧异,回去告诉了同僚。然后内侍省一位姓梁的先生……以前也曾去过西京大内的……便请求当时的入内都知张茂则先生,把碧萝接到了东京,入尚服局做内人。于是碧萝便在尚服局继续学香,不过数年,已成尚服局中数一数二的人才。而且梁先生待她亦如养女,常教她写字读书和品鉴书画,因此她的学识也是寻常内人难以企及的。”

怪不得太后说曾想“栽培”她,蕙罗知道此中之意,心里感慨,但面上未有异色,仍保持沉默听周尚服继续讲述。

“那时神宗皇帝最宠爱的是朱娘子,也就是如今的圣瑞宫……圣瑞宫对太后,你是知道的……碧萝因为技艺出众,逐步升迁为司饰,为神宗梳头,神宗对她也颇为看重。太后看在眼里,就与碧萝商议,说想请神宗纳她为嫔御,不料碧萝却不同意。太后只道她是害羞或佯装推辞,径直跟神宗说了,神宗也欣然下旨,要封碧萝为才人,岂料碧萝坚辞不受,在冬天的寒风中于福宁殿前跪了一夜,请神宗收回成命,说自知辜负皇恩,罪孽深重,自请贬往西京。神宗下不了台,勃然大怒,当真把她逐去了西京大内。她离去之前,把自己合的香全送给了与她交好的陈娘子。神宗闻见陈娘子身上的香味,很是喜欢,格外眷顾她,今上便是在那以后出生的……”

那种香,应该就是自己在故皇太妃身上闻到过的香罢,原来最初是碧萝合制的。蕙罗默然,见周尚服亦停顿了,又忍不住追问:“碧萝去西京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周尚服神色凝重:“她在西京大内住了一段时间后怀孕了。”

蕙罗指尖微颤,尽量让自己语调保持平稳:“孩子的父亲……是谁?”

“不知道。”周尚服答道,“所有人都不知道……至少我认识的人都不知道。她穿宽大的衣裙,常称病闭门不出,把怀孕的事隐瞒到最后一刻。孩子出生后,哪怕在西京监守内臣的拷打下,碧萝也没供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守臣把此事上报东京,请问如何处置,被张茂则先生压下不报帝后知晓,只命守臣加强西京宫禁,同时勿伤及碧萝母女性命……是的,碧萝生的是个女孩。”说至此处,周尚服回眸端详蕙罗,“你也猜到了罢?这个孩子,就是你。”

蕙罗惘然,心绪一片紊乱。一直期待揭开身世真相,如今虽猜到沈碧萝或与自己身世有关,但当真听说她是自己母亲,命运又如此多舛,难免悲大于喜。

“不久后,神宗大行,陈娘子被送去守陵,张茂则先生随行护送。碧萝托人传讯,求见陈娘子和张先生。见面后碧萝请求陈娘子收养你,并请张先生在太后面前多加周旋。待他们答应后,当晚,碧萝就悬梁自尽以谢罪。”

周尚服起身靠近蕙罗,向垂泪的她递上一面丝巾:“后来的事,你大多都知道了。陈娘子抚养你,薨逝后张先生带你入宫,交给我,让我把你当作司饰内人培养,但嘱咐我不要过早告诉你你的身世,平日待你也应与其他内人一般无二,不必特殊对待。”

蕙罗含泪道:“这些年尚服夫人待我亦如女儿一般,蕙罗自当铭记于心。”

周尚服微笑着为蕙罗掠掠鬓边的一丝散发,道:“惭愧,因担心他人瞩目,我对你也未怎么亲自照料,只是叮嘱林司饰她们好生教导,远不如碧萝姐当年待我……我一生所学,多半蒙她教授,那个用玄参末点在香箸牵引香烟的法子就是她教我的,只可惜,我再无报答她的机会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