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上的晚高峰正在来临,一辆辆车从身边掠过去,卷起路面上的水雾。冯凯旋说着这些话,自己也有些迷糊,这说的是什么呢,这都是00后了,这么说对他们的路子吗?
言语在细雨中随风消散,陌生人只能是表达好心。
她抬着头,在看着他。有些话她未必听得进去,但她觉得这叔叔人挺好的,这么个下雨天,打着伞,微俯着背,在劝自己呢。再说,连遭四拒,这也明摆着去哪儿都是剃不成光头了。
她就对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看了一下手表,说,叔叔送你穿过马路,进学校。
她指了指“书香雅苑”小区的大门,告诉他,自己放学了,先回家。
他不禁脱口而出,哟,你看你条件多好啊,叔叔也想给儿子找这里的房子方便上学,找了一下午,都没有找到房源。
他把她送到小区门口,说,好,再见,我也得赶紧过去主持一场婚礼了,再见,同学要加油哦。
女孩脸上有好奇的神色,问,你是主持婚礼的?
他一边向马路伸出手,想打车,一边对她笑道,是的。
她说,这工作不错哦。
为什么?
她微笑起来,说,因为每天碰到的都是开心的人。
他有些傻眼,说,真还是的。
她说,这工作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每天遇到的都是正处于最开心状态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真不错哦,婚庆职业我怎么没想到?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书香雅苑”大门里走,她说这话的天真、惊喜神情,好像是突然恍悟这是她可以做的理想工作。
下雨,路面上的空车一下子没有。冯凯旋招了一会儿手,终于看见一辆出租车打着绿灯远远地过来了,与此同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好像在叫自己:叔叔。
他回头,见刚才那个女生从小区门里又出来了,正在对自己说,叔叔,你不是要租房子吗?你给这个号码打一下,可能会有。
她手里捏着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
冯凯旋接过纸条,来不及多问“你这是从哪儿得到的信息,靠谱吗”,出租车已到了他身旁,于是他对女孩说了声“谢谢”,赶紧上了车。
冯凯旋坐在出租车上,手里捏着这张纸条,心想,这孩子眨眼间就搞了这么一个号码出来,靠谱吗?
在车上的这么一会儿,他不可能立马就拨打这号码试试。他眼前晃动着这小姑娘秀气的脸庞。谁想得到这么文静的面容下面,居然还藏着这么一个疯狂的念头——“剃光头”。
她妈妈知道吗?知道后会如何作想?只怕一段时间里这妈还依然没知没觉呢。
冯凯旋估计,这妈也是个强势妈妈,事事帮做决定,要不然哪会引出小孩这么大的抗拒?
由此,他自然联想到了朱曼玉,以及她那天在“满天楼”饭局上的用意。
他心里对她涌起嘲笑:朱曼玉,该由你来好好看看刚才理发店那一幕才对,你越说一不二,反弹力越大,懂不懂?
这联想也带出了他对儿子的惶恐:冯一凡平时也不太言语,他在想什么呢?儿子可不会像刚才那小孩一样吧,心里藏着这么疯狂的念头?
前往江景大酒店的马路越来越堵,车子穿过地下隧道。
在明灭的光影中,冯凯旋想,那女孩如果今天不是被我遇上,她此刻就已以光头示人了,她不会怪我吧?看她刚才在“书香雅苑”门口说话的样子,是有点笑意的,应该不会怪吧。
他想起这女孩认为婚礼主持工作不错,理由是“每天接触的都是开心的人”。
这话蛮天真的。他想,但也没错,因为婚礼上碰到的人都是开心的人,所以,我这可以算是为开心的人在做开心的事。
他想,她还说得挺到位的,面对开心的脸,总比在单位、在家里面对无趣的脸要开心一些,难怪我这么享受在台上主持婚礼的感觉。
这想剃光头的中学女生,可能在无意之中确实点中了冯凯旋的“穴位”。
一个人,哪怕单位不宠,老婆不爱,无足轻重,他也渴望笑脸。更何况,这“婚庆主持”,还是一份声声祝福别人、开启人生美好新篇章的工作,简直台上一枚“暖男”。
如果不从这角度看,那么,在别人眼里混得灰扑扑的冯凯旋对这份活计的盎然兴致,可能就会令人有些纳闷。
一年半以前,冯凯旋41岁,作为一名出版社员工和曾经的军人,他意外跨入了婚庆这一原先做梦都想不到、八竿子都打不到的行业。
说来相当奇葩。事情起于前年秋天他偶尔受邀,为一位老战友主持的一场婚礼。
这位战友非拉冯凯旋来为自己人生中的这第二场婚礼做主持,原因有二:一、他知道冯凯旋在部队时会唱歌,在台上能来两下;二、他怕陌生人主持说错话,毕竟二婚,台上台下顾忌的东西比较多,而冯凯旋是战友,知根知底,会护着自己。
结果,在那场婚礼上,“临时担当”冯凯旋大放异彩,他不仅精心备词,而且以歌串场,亲自献唱《第一次》《情非得已》《深呼吸》《忘情水》,唱念做打,一应俱全,惊倒了一片,连同他自己。
那种久违了的舞台表达快感,让他差点爽晕过去。
婚礼后,有人凑到他面前说,哇哦,凯旋,还是小时候的“金嗓子”哪,你这台上的范儿,简直要抢专业主持的饭碗了。要不,你有空的时候来我这儿帮忙,我手头缺你这种型的,有文化又能唱,真的。
这人是冯凯旋的小学同学李星星,开了家名叫“喜果”的婚庆公司。这天的婚礼现场就是由他公司布置的。
于是,在随后的日子里,受李星星不断怂恿、邀请,冯凯旋就慢慢进入了这行,开始时是偶尔去顶个场,后来顺手了,就渐渐多起来,现在不固定,婚礼多的春秋两季,基本每星期一场。
作为一个年纪也不算太小了的男人,冯凯旋跨入这一行后,对属于民俗的婚庆行业,对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说话、歌唱,好像没什么不适,并且还干得挺乐,因为:一、他享受在台上的感觉,自离开中学、部队后,多少年没登台唱歌表演了,估计周围人都不晓得他会唱歌了,如今他一上台,那种被聚焦感,总是让他的情绪处于高点,于是这一刻几乎成为他一周生活中的高潮;二、因为空闲,与朱曼玉分居后,他晚上除了加班校对那些文稿外,也没什么事,去婚礼现场干份活,还热闹一些;三、因为钱,一场婚礼主持下来,开始时拿2000元,后来到3000元,现在到5000元了,谁让喜果老板李星星是他的小学同学,也谁让冯凯旋的主持技艺在飞速地提高,以李星星的看法,以冯凯旋这样的提升速度,两年后必定跻身全城顶级水平,8000元;四、可能就是上面那中学女生无间中点到的心理“穴位”,即,面对开心的人。
所以,现在如果哪天晚上有主持婚礼的活儿,冯凯旋从早晨起床那一刻起,心里就有隐隐的兴奋。
他就带着这份兴奋,去单位上班,坐在办公室里,为书稿挑错别字,像职场里一粒不起眼的灰尘,一直忙到下班。然后,飞快地骑自行车回单身公寓,换好装,吹好头发,一身光鲜地赶赴婚礼现场。
当然,他这一年多来的这份奇葩兼职,尚未正式办离婚手续的老婆朱曼玉,以及儿子冯一凡是不知道的。单位的同事和身边的多数人也是不知道的。他没告诉他们,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在国有文化单位有份正式的工作,在外面兼职而且还是这么一份听起来有些好笑的兼职,呵,婚庆工作,对于一个中年大叔,是不是有些另类,有点low?他怕人会笑。另外,人都是有小算盘的,他也一样,他想,都快离婚的人了,自己辛苦赚来的零花钱,干吗要告诉朱曼玉?
所以他保密,类似于偷着乐。
现在坐在出租车里的冯凯旋,马上就要到达今晚他将上场的江景大酒店了。
他又看了一眼手里那张纸条上的号码,心想,小孩给的号码,管他靠不靠谱,要不让朱曼玉先联系一下看。
他就用微信把这号码发给了朱曼玉,然后用语音告诉她:看了一下午,中介那儿没有“书香雅苑”的房源,一套都没有,我只搞到了一个号码,你先问问看呗。为什么让你问呢?因为你会谈价嘛。
他放下手机,心想,我说得没错,是你会讨价还价。
在这方面她是比他能干,他承认。以前没分居时,只要他买回来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她不抱怨买贵了的;若想让她住嘴,只有让她自己去买、让她自己上。确实,她也因此更愿意自己上。她冲在前面多了,他这方面的生活能力自然下降了,于是更弱,导致他心里对讨价还价这些事也嫌麻烦了,不想做主了。而她自己上了,又常抱怨他当甩手掌柜,啥都不管。
买东西是小事,但在他看来,在儿子学业等大事情上,其实她也同理。
当然,这是他冯凯旋的想法,几千米之外正在下班路上的朱曼玉可不这样想。
这个晚上,在江景大酒店的婚礼上,与你想象的一样,冯凯旋裤袋里的手机又开始了连续的震动。
他知道是谁。他没理它。
等婚礼结束,他回过去,听见朱曼玉在那头说,怎么回事?你干吗一直不接,你现在晚上老不接我电话,是在泡妞吧?
他站在酒店的旋转楼梯下,捂着手机,说,我在加班,刚才开会,手机静音,那房子怎么样?
朱曼玉确实是来说“书香雅苑”房子的事的。
她告诉他,电话打过去问了,还真有的,是一个高二学生突然不读了,要出国留学了,所以提前退了房子。房东说,前天才空出来,还没挂上网。
冯凯旋心想那女孩还真靠谱。他对朱曼玉说,那么赶紧要下来呗。
朱曼玉说,要下来?你知道吗,房东开价5000元一个月,而且只能租半年,说这房子以后可能另有用途。
他说,啊,5000元?
他旋即心想,就今天下午看房的情况来看,这应该就是现在的价,房子太俏,房租自然在涨。如果你还想租学校旁边的房子,这一套得赶紧下手,否则一眨眼就没了。今天跑了这么一圈下来,总算知道了如今人家为小孩读这点书已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了。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刚想这么告诉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她在那头说,这太贵了,5000块,太狠心了,我明天去跟这房东砍砍看。
她随即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