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又说,我可没搞砸。想跟我没完,是不跟我离婚了?那我还得想想看呢。
以朱曼玉这些天对儿子冯一凡的纠结度,今天她在接到李胜男老师的来电时,还以为老师要帮助支招了。
但哪想到,当她走进李老师的办公室时,李老师对她说,林磊儿从今天中午到现在,一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不声不响,一个下午了。
林磊儿怎么了?朱曼玉惊愕地问。心里雷声一片,天哪,一个冯一凡还没搞定哪。
李胜男老师脸上有不知怎么说的难色,但她还是把事情说清了。她说,前些天学校拿到了参加北大训练营的1个名额,考虑到林磊儿在这次物理竞赛中取得的好成绩,以及平时的学业专长,我们觉得这个机会比较适合他,于是就把这个名额给了他。但一天后,他又把名额还给我们了,说不去了,放弃算了。问他为什么。他说,钱不够。
李胜男老师扶了一下眼镜框,说,也确实,这么去一趟,来回机票,加上在北京十来天的住宿、餐饮费用,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从接到通知到起程,只有3天时间,林磊儿说他筹钱困难。
李胜男老师看着朱曼玉,说,他这么讲,我们理解。再说,这个训练营虽说是一个选拔好苗子的平台,参加者只要在集训中表现出色,就有机会获得北大最优惠签约,高考可获降几十分、上一本线被录取等优惠政策,但这只是机会,没法保证去了就一定能拿到签约,这里是有不确定因素的。考虑到林磊儿家在乡下,老爸种香菇,您又管着两个小孩,经济上压力比较大……林磊儿这么放弃,我们也理解,虽为他可惜,但也只能算了。
朱曼玉感觉心跳加快了,她对李老师说,这事他没对我说起过。
她心想,可能是上次他想上宋倩的“宋家私塾”被我拒绝了,所以觉得我这边没钱,也就不好意思再来说需要钱的事了。
李胜男老师说,林磊儿放弃了,我们就把这名额转给了班上另一个男生,那个男生的爸爸立刻从网上购了机票和宾馆,第二天自己就把小孩送过去了。
朱曼玉闭上了眼睛,她猜到了后面的结果会如何。
她好似感觉到了林磊儿的心跳同振在自己的心房上,“咚咚咚”。
果然,李胜男老师说,今天那个顶林磊儿去的男生拿到了北大签约,林磊儿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去了实验室,一个人从中午坐到现在……同学们来向我汇报,我听了也不好受。
朱曼玉把眼睛睁开,这办公室里的日光灯有些晃眼。朱曼玉叹了一口气,说,这样的事,他都没来对我说,否则我也会想办法的。
李胜男老师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说,小孩不告诉你,也是对你有体谅心,当然他也没想到结果还是会对他有冲击,小孩子啊。
朱曼玉好似叹息,嘟哝道:一个信息,一张飞机票,就可能让命运不一样了。这就像以前都是去火车站排队买票的,而现在有人是从网上买了,但你还去火车站买,信息、机会、背后支撑的东西也不一样了,一个个小孩后面撑的东西也不一样了。
虽然这层意思,她最近已有体会,并且四处对人感叹,但没像此刻这样一个下午,感受这般直观。这是教育哪,毕竟不是买火车票。
如此直观,自己消化尚需要时间,但现在,她必须跟李胜男老师一起去实验楼找那个小孩谈谈。
李胜男老师说,我也想不好怎么过去安慰他,学生们不时过来说林磊儿一个人这样坐着,坐了几个小时了,我听着也不好受。这样的小孩又很敏感,有的东西不能被说破,所以只好找你一起过去。
朱曼玉心里凌乱,她跟着李胜男老师去了实验楼。
他们推开6号实验室的门,小小的空间里一片寂静,只坐着林磊儿一个人。偏西的阳光从窗子里斜照进来,落在那些仪器上,林磊儿面对着它们,在出神。
她们在他面前坐下来。
他好像一点都没奇怪她们会来。
他瞅着她们说,协议应该是我的。
朱曼玉说,小姨跟你一样心疼,但没关系,我们还有别的机会,会有的。
林磊儿说,协议应该是我的。
李胜男老师说,林磊儿,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注定的机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林磊儿,我们相信。
天气越来越热了。“香菇爸”林永远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着雨的中午,来学校看儿子林磊儿的。
他背着个空空的编织大袋,打着雨伞,但衣服还是淋湿了一部分。他对林磊儿说,来城里送一批山货,现在事已办好了,过来看看你,再回去。
林磊儿知道爸爸还没吃中饭,就带他去学校食堂。
他用学生饭卡给爸爸买了一份番茄炒蛋,一份青菜,原本还想再买一份大排,但爸爸说够了,够了。
林磊儿告诉他,卡里的钱还有的。
他们就坐在食堂的窗边,周围全是中学生,声音嘈杂,外面在下着雨。
嘈杂的环境里说话费力,而父子俩话本来就不多,说了考试说了小姨说了乡里邻居也说了香菇行情。自从上次林磊儿回家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月了,林磊儿看到爸爸突然来了,心里是高兴的,虽然看他穿得这么土,在同学们面前自己觉得有些尴尬,但想到反正自己也是土的,就随它去了。
这是爸爸第二次来学校看他,去年来过一次。
吃完饭,林磊儿带爸爸去了宿舍,坐了一会,宿舍里还有别的同学,所以也没说太多话。爸爸坐了一会儿后,说,我要走了,你下午马上要上课了,我还要去坐车,下雨天路不好走。
于是林磊儿就送爸爸出来,到宿舍门口的时候,突然爸爸从胸前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林磊儿,说,磊儿,这里还有一点钱,你拿着。
林磊儿感觉信封有些厚,问,这么多,多少?
爸爸说,5000多块。
林磊儿说,这么多?
林磊儿把信封还给爸爸,说,我不要。
林磊儿想起爸爸上次在老家摇头的样子,知道他没钱,有可能还是向别人借的,或者不知是攒了多少时间了的(林磊儿回老家时,也有听村里的人跟爸开玩笑,说得早点给儿子攒钱,城里的房子贵,否则怎么娶媳妇啊)。
林磊儿看着爸爸,说,我现在不需要了,你留着以后用好了。
爸爸把信封塞进他的口袋,说,拿着吧,我想过了,现在用还是以后用,都是用在自己身上的,用对了就好了。
林磊儿就将钱收下,爸爸小声关照了一声“别掉了”,就转身要走了。林磊儿看见爸爸额头上有好多汗,他说了声“等下”,转身进寝室拿了一条毛巾出来,伸手帮爸爸擦了一下脸,然后,他就跟爸爸说再见。
他看见爸爸穿过走廊上悬挂的衣服,往前走,瘦小的背影,背着大包,裤脚还是湿的。
爸爸突然回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向他笑了笑,挥挥手,然后就走了。在爸爸的右侧,是走廊外一片灰蒙蒙的雨天雨地。
这一天中午,李胜男老师正有事来宿舍楼找学生,在走廊上,她远远地看见了刚才林磊儿给他爸擦汗的情景。这个温情的画面,后来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念念不忘。
她后来对林校长说,我不知怎么就特感动了,因为小孩知道心疼爸爸。
她还说,我就奇怪了,为什么城里小孩会听歌剧、会拉琴、会阅读名著就是素质教育,可以加分可以“自主考试”,而为什么乡村小孩知道心疼家长、会干农活、认识作物、会带弟妹,就不是素质教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