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狩龙人远去的脚步声，黄萱不可思议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胡博说道：“履行代表的职责。在你之前，他是上一任的街道代表。而当街道遇到麻烦的时候，需要代表顶上去，为所有人作出牺牲。”

“我当然知道代表制度，我是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肖恩炸了天玄玉栋吗！？”

肖恩说道：“我也很好奇，对你们来说，庇护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怎么也是得不偿失的。”

“得不偿失吗？”胡博叹了口气，“的确是得不偿失，但是贫民窟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计较什么得失的。”

“如果你有耐心的话，不妨听我讲个小故事。我不是乾星系的本地人，十多年前，我带着我的所有资产来到离因为我听说这是周围几个星系里最为繁华的商贸港之一，也是繁华富庶的乾星系少有的对外人敞开的窗口。”

“客观来说，离】对于我这种游商来说，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天堂。但是哪怕在天堂里，也会有例外的倒霉蛋，而我就是那个倒霉鬼，我在这里经营了整整五年，终于在天玄七区拥有了一家自己的商铺，这对于底层的游商来说，就仿佛在孤独的旅途中拥有了自己的家。然而不到一年之后，我的商铺就破产了。”

黄萱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的主要银行忽然说要收回所有贷款，而我当时正是资金链最为紧张的时候。”胡博耸了耸肩，“商铺破产以后，我背上了难以想象的债务，就算杀了我也还不起，我别无选择地来到了天黄五区，然后我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肖恩问道：“你得罪了什么人吗？”

“和我得罪了什么人无关。银行收回贷款，是因为我开店时接受了一个人的资助，而那个人听说是因为医疗纠纷问题，被上层彻底封杀了。和他有关的一切资金往来也都被强行断绝，我纯粹是遭了牵累。”

肖恩动了动嘴唇，想要问一个问题，却终于将那个问题咽了回去。

因为那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胡博又说道：“对我来说，那纯粹是无妄之灾，我拿到资助的时候，他还是鼎鼎大名的涅槃】的明星医生，他的投资比单纯的金钱更有价值，而资助的程序没有任何瑕疵，凭什么要突然在事后刁难我？我试着抗辩过，拼死挣扎过，我仔细研读了离】的每一条法律，查阅了乾坤集团近年来的大量资料，试图说服银行能放我一次，或者给我一个公道。然而没有用，没有人听我说话，甚至没人在乎道理的对错，我就像是天玄区的定期排泄物一样，一路滑落到这里。”

“然后，在贫民窟里，我无数次回首过往，想搞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哪一步的决策出了失误，害自己落得这个下场……但是很遗憾，无论怎么想，我都想不出自己的错处。哪怕重来十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然后落得同样的下场。那么，你告诉我，对我来说，权衡利弊有什么用呢？”

肖恩沉默不语。

胡博的惨剧，的确和什么权衡利弊没有关系，因为区区个人的权衡，在大势的席卷下根本不值一提。

“除我以外，这里还有太多同样的例子。那对普显人夫妻曾经是大学教授，看不出吧？伍基人拥有过自己的飞船……只有红脸人，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只听人说他是给赫特人打工，但谁也没见过他背后的赫特人。总而言之，这条街上的人大都吃过权衡利弊的苦头，很清楚和那些远强于自己的人搞什么权衡利弊，纯粹是笑话。久而久之，也就对权衡利弊这一套有了本能的抵制。”

胡博又说道：“比如刚刚，狩龙人要我们交人，如果从权衡利弊的角度考虑，我们的确应该为了自保而出卖你。但是，如果我们出卖了你以后，他们还是不放过我们呢？他们完全可以说‘我就知道之前那次是你们在骗我‘，然后把这里杀得血流成河，而我们没有任何制约的手段。”

肖恩点点头，这个可能性的确很大。

“这些年，贫民窟用无数血和泪买来的教训，就是不要迷信利弊权衡，你算计越多，最后失去的也就越多。比起利益，更重要的是原则，以及为了践行原则不惜一切的觉悟和勇气。”

“而不与上层合作，就是我们这条街的原则。普显人挺身而出，则是在不惜一切去践行这个原则。他完全可以临阵退缩，那对他来说才是更优的选择，事实上他可以干脆出卖你，换回他在天玄区的一切。和我不一样，普显人夫妻还有重来的机会。”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性命，而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好吧，应该说是大部分街道的领袖，都会做同样的事。而这也是我们被选为领袖的原因，毕竟我们没办法要求所有人都能做到无视利弊，恪守原则。面对那群佣兵的爆能枪和电杖，大部分普通人还是会选择屈服，选择去考虑利弊，这是人性，没办法强求。但我们不能屈从于人性，这是贫民窟所剩不多的宝贵品质。”

肖恩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们的原则，是不与上层合作。那么恪守这样的原则，又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胡博说道：“呵呵，我们不会去考虑那些问题，执着于带来了什么，只不过是变种的利弊权衡罢了。不过一定要说的话，我认为是这份原则，给贫民窟带来了团结。对于我们这些沦落到最底层的人来说，其实最大的威胁并不是来自上层，他们虽然讨厌我们，却也不会对我们斩尽杀绝。相反，作为生态链的最底层，贫民窟可以帮他们消化很多垃圾。”

“真正的威胁来自我们自己，一旦我们这些拥挤的底层民众，开始为了个人利益而自相残杀，贫民窟的彻底破灭也就近在眼前了。虽然很多人都觉得天黄区的贫民窟纯粹是累赘，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它却是人生走投无路之时的唯一救赎。所以，就当是为了贫民窟的整体存续也好，总要有人站出来去做傻事，然后成为人民甘愿跟从的英雄。”

胡博说着，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起以前和人聊天时听到的一句话，每个人都讨厌成为激光脑，但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朋友是激光脑。比如，对你来说，黄萱若是仔细权衡利弊，最好的选择一定是举报你。还好她没有，她宁肯牺牲自己的利益也要救你，不折不扣的激光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