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州官吏战战兢兢,身体还未完全陷入椅子当中,就见卓思衡轻拍两下手掌,二十位杀神般冷肃的玄甲禁军就分两列步入,将众人与堂中隔开,然而他们不是升堂的衙役一般面朝堂内威慑犯人,而是二十个人各个背对正堂却面对在座——禁军之威仪可非寻常外放官吏所能及见,加之这些勇卒悍尉皆是虞雍帐下的精锐,只面无表情的肃杀之意就已使心虚之人顿时汗如雨下。
“带上来。”
范希亮略正帽冠后朗声道。
带人上来的是州府衙门的衙差,他们的气势可比禁军弱得多,各个女子均已在女监梳洗得齐整洁净,也并无枷锁,步行入列反倒比在座官吏更显得从容。
衙差撂下人,见范希亮摆手便急忙告退,恨不得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也有一两个想以眼神偷偷示意周遭官员,却被门口的禁军直视而不敢造次,慌忙离去。
然后,禁军关上了大堂正门,从外面落下了门栓。
落栓的声音闷闷回荡在堂上,却惊得好像人似在座位里弹跳了一下。
太子果然说话算话,一个字不说,慢悠悠品起茶来。
“诸位既然也都觉得此事不宜外扬,那我们就关起门来说话。”范希亮和蔼道。
慕州官员今日知道了厉害,且不说这个太子到底是什么个能耐看不出路数,单说他这两位笑面虎罗汉护法,便笑一笑就要去人一层皮。
之前范希亮于公审问,女子们见了他多有瑟缩之色,但昨夜卓思衡同她们牢中叙话却是温言细语关怀备至,甚至还额外一人发了套衣服,且安排人为她们沐浴梳洗,如此体贴入微,教她们都觉得这人是真心来解救自己,于是殷切企盼的目光都望向了坐在太子东侧的卓思衡。
只见卓大人起身先朝太子殿下拜了拜,再向西侧的范知州微微颔首,而后才面向女子们以极为轻柔的口吻道:“太子殿下已知晓诸位的难处,也愿意在堂上为诸位做主,请大家切勿惶恐,更无需涕泣,只说出所求所愿请太子殿下谛听,来路必然要交代清楚,这样太子殿下才好为你们做主,如有不实,那就要留待再议了,至于诸位归处如何……自认自辩或是求赏恩典皆可,只需实话实说即可。”
此言落地,太子刘煦也含笑看向诸位女子点点头,证实了昨夜和今日卓大人的话皆所言非虚,于是一十七名女子当即跪下谢恩,而后由最前头的禁军引序,一个个向太子叩拜述说身世。
前两个都是家中弟妹甚多于是因穷苦而被贩作商贾家的妾室,原本的官人过世后,她们就被方府买走,又被方珲看中。她们大多不愿回奔从前家中,都说方夫人待她们极好,愿意跟随方夫人侍奉在侧。
太子点点头,范希亮便答应她们的请求,将她们交给已打算回去娘家再次寡居的方夫人,去留她们到时候再商议也可,又以太子名义赠与一份薄资。
二人千恩万谢领了银子与身契,被禁军带至一旁等候,这时其他女子也看出此次实乃千载良机,甚至身契都会归还,即便方才心有丝毫疑虑,此刻也荡然消散……于是第三个上前的女子跪下叩道:“妾身乃是漕衙陈桐德陈大人的妾室,因通书写懂音律,被赠至方大人内宅为妾,妾身的母亲与姐姐尚在人世,姐姐也在陈大人府上帮厨,妾身想请太子殿下和陈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们一家一条生路,我们娘仨回乡务农去,再不踏足慕州了!”
“你……你血口喷人!”
坐在右侧末端一个圆润的官吏突然跳出来,仿佛是个被击出的槌丸滚至堂边,可禁军不是吃素的,只一瞪,就让他原地站下,浑身的汗已濡湿官袍。
“她……她胡说……我不认识她……”
卓思衡却意外且温和地朝他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漕衙的陈大人了无妨,勿要急躁,太子殿下在此,还会冤枉你不成若是这个女子公然诬陷,殿下也不会坐视不理。”
下面的女子白了脸,连连叩头急道:“妾身卑微,如何敢造次犯上!”
“这很简单。”范希亮朗声道,“来人,记下她姐姐的姓名,到陈大人府上搜寻便知,如果她姐姐在,就说她妹子和陈大人都在堂上,等她们团聚。”
领命的当然不是衙差,而是鳞甲都泛着寒光的禁军。
女子脸上露出欣喜和期待,但陈大人却面如死灰,跌坐在地。
他们被关在这里,想和外面通气都难。要知道好些人为了要挟自己从前的妾室,都将她们的家人收在自己府上,以做工照顾的名义,却实为监视的人质。今日如果一个个这样查下去,那便只能有一个结果。
禁军办事如何雷厉风行自不必多说,一炷香时间便自堂后的内门里押回个中年妇人,与地上跪着的妾室一照面,二女立刻哭着抱作一团,姐姐妹妹连声呼唤,卓思衡听得心中凄楚几欲落泪,面上却仍不改色问禁军道:“可是在陈大人府上搜出的人”
“正是。此女正在厨灶忙作。”禁军答道。
卓思衡再笑着看向已半瘫软在禁军脚边的陈大人,缓缓道:“既然太子答应了,只要她们说得是实话,就教自己选出路,那还请陈大人交出此女姐姐的身契了。哦对了,陈大人为何要送妾室给方珲这个罪人呢不过这个不急,咱们留待后面再说清楚。来人!请陈大人入内等候!”
他最后一句骤然扬高声调,威赫凛然,气势几乎欲要逼得人到退一步。禁军得令后也不管陈大人是不是还能站起来,只当拖着待宰的猪一般,给他拖走进去后堂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不一会儿,禁军又重新出来原位站好。
女子们都知道,这是真正的机会,于是接下来,整个堂上都是控诉和凄哀的自述,一连十个慕州本地官吏都被禁军拖走出去,连个动静都没有,在场其余人哪怕没有送过方珲内人的官员,也都已是面无血色口唇轻颤,更有人一头栽倒晕在地上。
卓思衡放眼望去,十分满意今天的成功,可他无意中却瞥见站在其余尚未过堂女子队伍最后的一个方大人的妾室不似其他人般面带喜色和希冀渴望赶紧上前,而是沉静地立在原地,沉默地向自己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