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海河平原刚刚接受了第一场雪的装扮,入眼皆白。
四野茫茫,天渐渐亮了。一艘客轮缓缓驶入天津码头。一个久候在客轮甲板上的老年人,迫不及待地从船上下来,匆匆走出码头。
虽然看上去年纪比较大,但整体精神头依旧旺盛。
走出老远才停下来,等待后面拎着行李的下属赶上来。
赶上人多,原本洁白的街道早已被众人给踩成了泥巴路。
“老爷,咱真不用这么着急,要我说啊,怎么也得提前通知他们,好找人接咱,要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到地方啊,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连口吃药的水都没地方喝,医生可说了……”
“阿才,这话够了啊,打现在起别让我再听到这话了,记住咱们是来做客的,严格意义上讲是有求于人,怎么还能要求这要求那?这像是什么话?”看到地面难走,张謇一边撸着裤腿,一边严肃道。
阿才无奈,只好不再规劝,把行李扛到肩上,一顿一顿地往前赶路。
“先生,来套天津风味的煎饼果子吧。”
“先生,云吞热的。”
“先生,包财包财,来一个祝二位发大财。”
都说天津的正餐不出名,但小吃个顶个。
原本张謇准备一鼓作气,直接赶到永利碱厂,到了地方忙完正事再谈吃的事,可这阵阵的香气,还是成功将他肚子里的馋虫给勾了出来。
“师傅,给我来两套煎饼双蛋双果子,葱花小菜都要,不要辣,谢谢。”
退回煎饼摊,张謇熟练地喊出菜单。
回头看看阿才还在扛着东西,张謇有些心疼他,笑骂道:“眼下都不急着往前赶路,怎么还扛着它?累不累啊,赶紧放下来歇歇。”
阿才摇摇头,憨笑道:“地下都是泥巴,行李一放下来都给弄脏了,要是浸湿了里面的东西,耽误了老爷的大事,肯定是不行,我还是扛着吧,别看行李箱大,实际上还没码头的沙包沉。”
张謇看劝不动,本想亲自去把行李箱给拽下来,怎奈这东西被阿才扛得死死地,费了老大力气也动弹不了,只好放弃。
“你个傻阿才幼,真是倔强的像个牛一样,算了,你爱扛着就扛着吧,反正累的又不是我。”
嘴上虽然骂着,可实际上张謇打心底心疼自己的下属,冲着煎饼摊老板又喊道:“再来一套双蛋双果子,打包带走。”
“得嘞,您要什么味儿,我这是有黑米的、绿豆的和菠菜的。”老板喜不自禁。
“都要绿豆的吧,别的也吃不惯。”张謇稍微思索了一下,直接拒绝了别的提议。
“那您就瞧好吧。”
伴随着眼前阵阵的香气,张謇也不管阿才能不能听得懂,自顾自说道:
“路上一直问我为什么要亲自过来,直接发电报不好么,可实际上有些东西吧,你不亲自摸在手里,不亲眼看在眼睛里,你就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只有亲自过来看看,心里才踏实啊。
欧战打了这么长时间,咱们厂子用的碱那是一天一个价,不买洋碱别的地方还都买不着,本来咱们土布质量就不行,用了土碱后,那东西还能卖得出去吗,即便卖出去那不是坑咱们自己人吗?
幸亏有这个永利碱厂啊,咱们东西还有个盼儿,要不然啊,辛辛苦苦弄的东西,全给人打工了。
你说人家外国人捂了这么久的配方,这几个年轻人到底是怎么破解出来的?好像就这么东捣一下西戳一下,东西就弄了出来,当时听到消息时我那个不信啊。
但仔细一想,这东西是程教授研究出来的,似乎又变得合情合理了,这后生什么东西都能给你捣鼓出来啊,咱们头皮给挠破了,人家喝口茶的功夫就能弄得七七八八
不过说来也是可恨,当初答应我改良棉花种子,到现在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人老了,话也就多了。
一通话下来别的不知道,阿才倒是一个劲儿挠头。
最后煎饼摊的老板看不下去了,故意咳嗽了一声。
“先生,你这是分开装呢,还是打包装在一起。”
张謇哈哈大笑:“分开装,分开装,让师傅见笑了啊,怪我好久没见我那个小友,心里有些话藏不住了。”
煎饼摊老板用胳膊肘擦擦脸上的汗水,笑道:“没事,谁没个老的时候。”
恰在此时,拎着东西正准备赶路的张謇,突然又遇到李立德。
这厮或许是听到程诺这边制碱成功的风声,趁着还未正式上市,竟然翻了数十倍的价钱,去兜售他们公司的洋碱。
至于程诺他们的永利碱厂,用明面上的话来说,那是一点都不放在眼里。
其实也怪不得他,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以化工产品称雄于世界的企业,有英国的卜内门公司、美国的杜邦公司和法国的法本公司旧名蔼奇,李立德所在卜内门公司更有“世界碱王”之称。
英国卜内门公司成立多年,资本雄厚,组织庞大,技术力量充实。世界上任何地方,特别是落后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它的营业机构和销售点。
包揽世界市场,垄断化工产品的销售价格,成为世界上大型垄断资本企业之一。
以它的经济实力,足以左右英国议会,甚至对世界局势的发展也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当时中国所需的两大化工原料——酸和碱,都来自卜内门公司。当时我国每年要从卜内门公司进口碱100万担,卜内门公司基本上控制了中国化工工业的发展,所以卜内门公司当时也控制着中国纯碱的发展市场。
“什么,你们中国人要自己能制碱了?n,n,n,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你们根本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怪就怪在上帝没有把智慧降临在这片古老的东方土地上。
想知道怎么解决吗?简单,只需要购买洋碱,我们就可以把你们的心意带到上帝面前,他会宽恕你们的无知和愚昧。
什么,今天为什么这么贵,因为上帝他老人家觉得智慧是一种珍贵的东西,所有人都有了,它就不值钱了,尤其是对你们中国人来说……”
连哄带骗,连抢带拽。
一通操作下来,看得一旁的张謇直冒烟。
当即上前质问:“这位先生,你们的洋碱定价太不合理了,这么贵,我们中国老百姓如何消费的起?即便是能承担这个价格,也不应该用欺骗的方式进行售卖!”
李立德眯着眼,虽然凭穿着感觉对方不是穷人,但“贵”为洋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刚刚够到腰的程度,用生硬的语气轻蔑道:“不想买,可以不买!你们中国人造不出来。”
此话一出,气得张謇就要抡起拐杖,好好教训对方一番。
幸亏阿才眼疾手快,提前给拦住了他:“老爷,您可千万不要动气,为了这畜生把身体气坏,那是真不值得。”
虽然是外国人,对中国话的了解并不深。
但一个人学习一项语言后,记得最快又最牢的便是该语言的脏话,李立德也是如此。
鼻孔喘着粗气,不仅要上前争执,还似乎有要动手的迹象:“上帝会宽恕我今天的所作所为的。”
若是别的,阿才还可能怕他,可论力气,两个李立德加在一起,放在阿才面前也不够看。
“你要干什么?”
面对阿才,李立德只能仰着脖子,暗自比划了双方的身板,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心底打起了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