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令他们分家,他们稍作犹豫之后应下了,不敢明着对抗。但你若说心理没一点疙瘩,那也不对。
但今天看着蓬莱镇内多如牛毛的船只,以及一件件往船上装载着的货物,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譬如那明艳的丝绸,在北方草原上时贵重物品,宝贝得不得了,恨不得轻拿轻放。但在蓬莱镇,码头力工们面无表情地装运着,动作粗鲁,手脚麻利,显然见惯了此物。而那些商船,也是在以船为单位运输丝绸啊。
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香料、茶叶乃至名贵木料,力工们也像处理垃圾一样随意搬运。
这里涌动着的财物,草原诸部拿什么来比?
他们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大概就是人丁了。
是的,人也是一种财富,还能创造财富,或毁灭财富……
可现在么——唉,啥也别谈了,打不过禁军,甚至连抵抗的念头都无法兴起,啥也别说了。
“辽东,就是朕的一块田地,花了二十多年时光播种、呵护,如今终于出成果了。”邵树德又转过了身躯,风中传来了他低沉的声音:“九万府兵,越过大鲜卑岭,一人携马二三匹,谁能抵挡?”
话说,府兵与府兵之间也是不一样的。前唐之时,最“顶级”的府兵拥有一百多亩地,最穷的府兵不到十亩地,都是府兵,但战斗力天差地别。
辽东的九万二千人,基本上都是最顶级的府兵,实力强劲、装备精良,又生活在苦寒之地,没有人可以抵挡。契丹不行,室韦不行,女真不行,他们也不行。
圣人没有在恐吓,他说的都是事实。
他讲了两点事实。第一、大夏的财富是草原诸部难以想象的,你们没有这么多钱、这么多物资,连一个零头都比不上,有时候还要吃赈济;第二、大夏除令草原诸部闻风丧胆的禁军外,还有数量庞大的府兵,他们能征善战,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轻易击溃草原上的任何反对势力。
这个局面,真的无解了。也正因为如此,之前的些许不满早就烟消云散,老实认命吧。
基于这个认知,他们都静下心来,陪着圣人一起“看海”。
其时有船只进港,看到高坡上的黄伞盖时,水手们都涌到了前甲板上,高声欢呼。
水手的收入很高,比禁军还高,他们的欢呼是发自内心的。
若没人开启海洋产业,他们很可能到现在还在种地。
“船吃水很深,满载货物啊。”邵树德的兴致也十分高涨,说道:“现在从辽东返航的船只,经常用铜块做压舱石,满载货物。来往于蓬莱、旅顺间的官船、民船,每个月都不下二十艘。辽东的粮食现在也开始南运了,接下来二十年,这片白山黑水上的河道会被大力疏浚,道路会日趋完善,码头能容纳的船只会变得更多,辽海的航运会更加繁荣。”
“没有人能够舍弃辽东。而不舍弃辽东,海运就会日渐普及,深深烙入大夏的血脉之中,再无人可以将其剥离。”
“你们还年轻,有幸恰逢盛会,可以比朕看得更久。”
“陛下春秋鼎盛,定然——”浑释之说道。
“无需如此。”邵树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功成不必在我。你们——与我的子孙,共享这盛世繁华即可。”
众人沉默。
圣人明明已经在欣赏百舸争流的海上盛景了,说着说着,又不忘敲打他们。话外之音,大概还是让他们不要有各种小心思,安安静静过完富贵荣华的一生,与国同休即可。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圣人已经没必要再拐弯抹角敲打了,他们已经服了。
码头之上,又传来一阵哭泣声。
黑压压的一群百姓,在武夫的催促下,步履蹒跚地上船,准备离港北上。
毫无疑问,这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奴隶,举家前往辽东,给府兵当部曲了。
他们应该已经在蓬莱镇休整了一段时间了,今天就是出发的日子。情绪波动之下,对着南方家乡的方向,痛哭流涕。
浑释之等人面面相觑。
如果对抗朝廷,他们的部落大概就是这个下场吧?想到此处,干咽了口唾沫。
“大夏地方很大,有些地方还空无人烟。”邵树德突然说道:“你们分家的时候,匀出一部分人来。朕也不多要,凑个五万帐吧。”
“遵命。”七人纷纷应道。
五万帐就是二十万人,完是狮子大开口,而且不知道会被圣人迁往哪个犄角旮旯,日子不一定好过的。
今上已至暮年,有时候透露出一股软弱、暮气,有时候狠辣又不减当年,让人战战兢兢。
他现在十分危险,比年轻时更危险,因为束缚他的由情分编织的绳索在一点点崩解,很容易就会变得喜怒无常。
“那些水手,爱我。那些移民,恨我。”邵树德又转过身来,目光一一扫过七人。
七人都低下了头。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邵树德感慨一声,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不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