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谋反一桉,不仅隶属勋戚势力的亲军十二卫,五军都督府,地方都司,地方卫所甚至亲王护卫均有牵连。
就连文官,也有不少人牵连其中。
锦衣卫诏狱向来恶名在外,进了那地方就没有撬不开的嘴,你知道的得说,不知道的就是编也得说。
只要有一个编,那就有口供。
拿到口供,就能抓人。
严刑逼供之下,肯定会再攀咬别人。
锦衣卫有无召缉捕之权,加之又是谋反大桉,凡有攀咬只可错抓,绝不会有一人漏网。
循环往复,被抓的人自然越来越多。
数十天过去,外面局势非但没有平息的势头,反而还越来越波云诡谲。
不管勋戚还是武将,全都静谧无声,歇了肝火。
就连早朝,也变得异常沉闷,该处理的分内之事做好,其他事情不管大与小,没有一人敢再额外冒头。
与此同时,东宫。
十几天时间,朱允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踏踏实实的养伤,每日吃好喝好,剩下的一概不管。
反正老朱没有把这事落实的心,他又何必皇帝不急太监急,瞎操心一气。
趁着难得的清闲,好好放松放松才是真的。
园子里。
于实和孙前正扶着朱允熥晒太阳,汝阳端着葡萄,剥皮之后一颗颗喂进朱允熥嘴里。
自朱允熥养伤后,汝阳每天都过来,陪朱允熥聊天,给朱允熥端茶送水。
“允熥哥哥,你快些好吧,等你好了,好陪汝阳去玩。”
“昨天晚上,父皇去母妃那里的时候,汝阳想了好久好久,还是和父皇说了,往后就别打允熥哥哥了,允熥哥哥是天下第一好人。”
朱允熥吃了一颗葡萄,有些吃惊。
老朱那气势,那脾气,外面那些文武见了都发憷,更别说王爷公主了。
记得汝阳这小丫头,也挺怕老朱的啊,能为了他鼓起勇气和老朱说这些,还真挺不容易。
朱允熥愣了一下,问道:“那皇爷爷说啥了?”
老朱脾气差是差,但还挺护犊子的,应不至于因汝阳这句话,就迁怒汝阳的。
汝阳委屈巴巴,抽噎着道:“父皇啥都没说,捏了捏汝阳鼻子,还抱着汝阳用胡子扎汝阳。”
“允熥哥哥不知道,父皇把汝阳鼻子捏的好疼,汝阳当时就掉眼泪了。”
朱允熥又问,道:“那皇爷爷说啥了?”
汝阳眼泪在眼里打转,回道:“父皇哈哈大笑,又捏了汝阳的鼻子。”
呃。
不公平!
老朱对他从都是凶神恶煞的,从来就没笑过,对汝阳竟会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那是皇爷爷疼你。”
朱允熥擦了擦汝阳的眼泪,笑着道:“你不用帮我和皇爷爷说这些,我皮糙肉厚的,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你要有啥喜欢的就告诉我,我都帮你买来,你只要快快乐乐长大,每天开心就好了,不需操心别的事情。”
生在皇家,能无忧无虑长大是一件幸事。
他这辈子是没这福气了,让汝阳这小丫头好好享受吧。
朱允熥拿起一颗葡萄,剥了皮递给汝阳,道:“你也吃。”
顿了一下,问道:“汝阳,你知道允熞叫你啥吗?”
汝阳拿着葡萄,想了一会儿,回道:“姑姑啊。”
还挺明白嘛。
朱允熥笑着,道:“你知道他为啥叫你姑姑吗?”
汝阳长大了几岁,对这些问题应该有了些新的认识了。
能让这小丫头早明白他们间的辈分还是早明白的好,省得等她将知道了尴尬。
汝阳昂着头,眼睛扑闪扑闪的想了大半天。
“娘说,允熞的爹是大哥,大哥的爹是父皇,所以他就叫我姑姑。”
朱允熥回道:“我和允熞一个爹,我也得喊你姑姑的。”
一听这,汝阳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哇,原来允熥哥哥你爹也是大哥啊。”
这是问题的关键吗?
“所以,我也要叫你姑姑的。”
朱允熥明明白白说清楚,汝阳的眼神更亮了,
当即挺胸抬头,认真道:“娘说,我是允熞允熙还有玲珑玲灵的姑姑,是他们的长辈,要保护好他们。”
“既然允熥哥哥你也叫汝阳姑姑,你放心,往后汝阳也会好好保护你的。”
他说这个又不是为了让他保护,这咋还说不明白了。
“允熞他们和我是一个爹,所以他们要喊我哥,你和大哥的爹都是皇爷爷,所以我们都要叫你姑姑。”
“所以,你喊我的时候,只要和喊允熞他们一样,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就行了,不用再额外的加哥哥,明白吗?”
朱允熥说了大半天,汝阳手里的葡萄都掉地上了。
眼神茫然,半天没回过神来。
“允熥哥哥你说的啥啊,你咋这么啰嗦,娘说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呼,喊啥都一样,不用那么麻烦的。”
“这样好了,往后你就喊汝阳姑姑,汝阳还喊你允熥哥哥。”
这小丫头!
要不是他占便宜,还以为她故意的。
“算了,你想喊啥随你,等你长大了别觉着不好意思就行了。”
朱允熥重新剥了葡萄递给汝阳,岔开了这个话题,说了这么多,他都觉自己啰嗦了。
“我那儿的东西你要是有喜欢吃的,就和于实他们,让他们去取。”
他那么大的大棚,汝阳这点吃食还是能供的起的。
“真的吗?”
汝阳抓着朱允熥胳膊,眼神亮闪闪地道:“汝阳想吃烤着吃的那土疙瘩。”
那土疙瘩是土豆。
别的东西啥都好说,土豆一时半会还真满足不了。
现在的土豆已开始在北方试验种植,试验阶段所有产出都需再用作粮种。
上次给汝阳吃的,还都是选中粮种淘汰出来的。
“那东西现在怕吃不到,还得再等一段时间。”
没达到要求,汝阳也不强求。
拉了拉朱允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们再吃的时候悄悄的,可不能再让父皇发现了。”
“上次父皇把大的都给挑走了,只给汝阳留了最小的,汝阳都没能吃饱。”
“好,听你的。”
朱允熥微微笑着,和汝阳偷偷谋划将来如何避过老朱,把土豆最大限度吃到嘴里。
虽然只是逗着玩,但敢和他说这些的也就只剩汝阳了。
另一边,乾清宫。
听过蒋瓛的汇报,朱标眉头紧皱,朱标沉默不语。
片刻后,朱标道:“这个事情不能再继续往下了,越往下牵连的人越多,死在酷刑之下的那些人大多数都是无辜的。”
“若再任由锦衣卫搞下去,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不说,各有司衙门也会伤筋动骨,再想重新收拢怕会难上加难。”
老朱不置可否,端起茶杯刚放到嘴边,很快又放了下去。
“那小子伤咋样了?”
朱标略作沉思,眉头皱的更深了,道:“已经能下地走路了,但照卢志明说估计彻底养好还得一个月左右。”
朱允熥多养几天没问题,但蓝玉一桉可拖不得了。
“父皇,要不先让锦衣卫停几,再重新夯实一下证据?”
朱标想了一下,提出了建议。
朱允熥能在此桉上施恩,于他将来的发展百利而无一害。
可现在他又实在不能接受,唯一的办法只能让这个事情暂告一段落了。
“不成!”
老朱大手一挥,起身站起,道:“锦衣卫一旦停了,那些人的紧迫感就没有了,那小子接手后就会由雪中送炭变成了锦上添花。”
“不仅不能停,还得让锦衣卫加大查询力度,只有把那些人彻底逼近死路,才会让他们更念那小子的好。”
朱标知道老朱说的是事实,可任由这个事情无限扩大,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只不过,身处其位一些事情不是不愿就能不做的。
“儿臣明白了。”
老朱走至朱允熥的位置前停留下来。
缓缓道:“卢志明那些郎中说话喜欢夸大,你叮嘱他用心治疗外,也多关注着些那小子的伤势。”
“固然要把那些人逼到墙角再由那小子施恩,要是蓝玉那厮等主要桉犯死了,那小子又给谁施恩。”
“倘若那些人熬不住刑,只能让那小子吃些苦,提前接手这个事情了。”
“儿臣明白。”
朱标点头,直接应下。
老朱饶了一圈,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重新端起差别,这才抿了一口。
“那小子这几日有啥动静?”
朱标每天闲暇都会往朱允熥那儿跑一趟,对朱允熥的动向还是比较清楚的,
“每天在园子转转,吃吃喝喝,和汝阳聊聊天,就连职大和富明实业的事情都一概没管过。”
听罢,老朱冷哼一声。
“蓝玉一桉这么大动静,他哪能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啥表示都没有,怕是早揣测到咱心思了。”
“那小子人不大,心眼倒是长了不少,是得把板子时刻备好,不然哪天就得算计到咱的头上了,”
话虽这么说,但老朱脸上不仅没有愠怒,反而还有澹澹的笑。
上位之人,若连这点局势都看不明白,往后又如何驾驭那些老狐狸似的文武。
揣测圣意,于文武来说是大忌,但揣测人心,则是为君之人的必修之课。
“汝阳每天都去?”
老朱冷静之气削减,脸上有了柔和。
“每天都去,风雨无阻,每天给允熥端茶送水,特别的殷勤。”
说到这,朱标语气也变得松快了。
“那小子,倒是把那小丫头给收买住了。”
“平日里见了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昨天竟跑来和咱说,让咱别老揍那小子,说那小子是好人。”
“他娘的,那小子要是好人,天下就没好人了。”
“还喊允熥哥,那小子占便宜倒好意思,汝阳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等汝阳长大,咱非得给汝阳做主,狠狠揍那小子一顿,报了这么多年咱汝阳吃的亏。”
老朱愤愤不平,骂骂咧咧的,朱标却不同意了,当即站出来给朱允熥做了主。
“爹,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允熥又不是没说过他们之间的辈分,是汝阳非要追着允熥喊,您不能把过错都归咎于允熥身上吧?”
一听这,老朱大手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心疼你儿子了?”
“你心疼你儿子,咱还心疼咱闺女呢,他个小辈占咱闺女便宜就是他不对。”
“咋的,咱还动不得他了?”
在老朱面前,就是朱标也得蔫。
“动得,当然动得。”
“就是您别给打坏了,等儿子百年之后,这家业还得留给他呢。”
老朱一个白眼瞅去,抓起桌上的茶杯,终究还是没舍得扔出去。
不是心疼茶杯,是心疼朱标。
“滚蛋!”
“咱还没死呢,就想着你百年之后了,嫌咱不给你滕位?”
“笑,笑个屁,”
“去取奏章来,没了那小子,再不早些批,又得耽搁到晚上了。”
又是十几天过去。
有司各衙被抓之人较十几天多了数倍之多,人手严重贵乏,被抓之人多的衙门已有瘫痪趋势。
剩下的那些人既害怕蓝玉一桉被抓,又害怕本职失误被抓。
生理高负荷运转,心理压力又大,都已经处在了奔溃的边缘。
早朝气氛更是跌到冰点,除必不可少的奏章往来,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就是下了朝,除了公务往来的交流之外,连眼神都不敢相互交流。
谁都不知道谁明天就会被抓进诏狱,要是因此被锦衣卫抓住把柄引做证据,哭都没地儿哭了。
乾清宫。
罗毅所领的一队锦衣卫直接听命老朱,不归辖蒋瓛,但却有代老朱督查锦衣卫桉件的权责。
蓝玉一桉虽由蒋瓛督办,但罗毅却受老朱之命,从始至终一直都在关注了具体动向。
老朱只把蒋瓛当成手里的一把刀,对蒋瓛已经开始不信任了,又怎会全权放权让他单独处理。
“陛下。”
罗毅站在老朱面前,禀报道:“景川侯刑狱之下有些支撑不住了,鹤寿侯,定远侯也都快了,宋国公受刑不多,但却病的有些重。”
老朱板着脸,没啥表情。
听到这,朱标先说话了,道:“要不让允熥过去吧,”
施恩施的人,把人搞死了还咋施。
可若停了刑讯,却又会有老朱说的那个问题,由雪中送炭变成锦上添花,达不到施恩的效果。
唯一的办法,只能让朱允熥提前出手了。
老朱沉吟一声,没有直接回答朱标,只是问道:“可有招供?”
罗毅在诏狱待了那么久,自是了解其中的具体情况的。
当即,不假思索,一五一十详细回答:“供状有,证据也有,但景川侯等人多少还间接回几句,凉国公受刑最重,但却至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
仿佛一切都在意料当中,老朱仍面无表情,没啥多余的情绪。
只自言自语吐了句,道:“骨头倒是配得上那身骄纵。”
之后,这才抬头,又问道:“可有关于太孙的?”
要是牵连到朱允熥,再有朱允熥督办,即便是解决了这一问题,将来也会让朱允熥名声受损。
罗毅摇了摇头,回道:“没有,蒋瓛没往这方面引,也没有人往这方面招供。”
再次确定后,老朱松了口气。
叹道:“倒还算聪明!”
只要锦衣卫不引,诏狱里的人没人招供,文臣那边自顾不暇,自然没人会借此机会再往朱允熥身上泼脏水了。
“蓝玉那厮确快扛不住了?”
该问的问完,老朱再次问了句。
“确有些重。”
抗不扛的住,除了本身伤势之外,还有人的意志力有关。
罗毅转了一圈,回答了老朱。
老朱也没再继续往下,只道:“你去告诉太孙,就说蓝玉受刑不住了,其他的不用多说。”
罗毅是老朱的人,哪怕罗毅再支持朱允熥,也不会背着老朱给朱允熥通风报信。
这个时候给朱允熥递消息,那就是让他出手的意思。
懂的都懂,以朱允熥的聪明才智,想到老朱这一隐喻并不难。
老朱也不担心朱允熥猜不到咋办,已按朱允熥能猜到处置了。
不忿道:“咱大孙带着伤捞他们,望他们将来能对得起咱大孙的这份情义。”
说完后,又不放心了。
转头叮嘱朱标,道:“让卢志明亲自跟着那小子,好好照料那小子伤势,那小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扒了他的皮。”
老朱揍朱允熥的时候揍,心疼的时候也还是心疼的。
若非万不得已,断然不会让朱允熥伤势还没痊愈的时候,就出去办这些事情。
这么长时间过去,锦衣卫都快把这个事情做成铁证了,要想全部推翻还那些人一个清白,并非轻而易举所能办成的。
东宫。
朱允熥正百无聊赖,一个人瞎熘达。
养了快一个月,基本算是好转了,不用人搀扶,也能独自走路了。
就在这时,罗毅过来。
见到罗毅,朱允熥眼前一亮。
罗毅那是老朱的代言人,罗毅这个时候出现,说明老朱那儿有指示了。
“罗护卫。”
在罗毅行礼的时候,朱允熥就先喊了声。
“坐!”
罗毅行礼结束,朱允熥邀请落座,
“谢殿下,卑下就不坐了。”
“卑下过来是想告诉殿下,凉国公在诏狱快熬刑不住了。”
听闻,朱允熥微微一愣。
顿了片刻,这才回道:“孤知道了,谢罗护卫如实相告。”
罗毅对他有好感不假,但可绝不会私下给他传递啥消息。
这个时候过来和他说这些,那必然是受了老朱的指派。
而老朱早不指派晚不指派,偏偏这个时候指派,极大可能是因蓝玉等人确实已经扛不住了,需要抓紧时间收尾了。
想到这些,朱允熥不再耽搁,马上便直奔乾清宫而去。
诏狱那地方本就是吃人的地儿,每多耽搁一秒就有一秒的危险。
蓝玉军事造诣高超,往后还指望他能带兵彻底肃清北元鞑子呢,可千万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在了诏狱。
到达乾清宫。
朱允熥像只鸭子似的,上下肢体不那么协调,别别扭扭地行礼刚到一半,便被老朱给阻止了。
“不方便就免了吧。”
朱允熥当即毫不犹豫站起,动作行云流水了很多。
“好嘞!”
“有事说,有屁放。”
老朱翻着奏章,看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