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早早地起了床,今儿朝廷里头有大事。索额图也早起来了,他自己收拾好了便过去侍候阿玛。知道皇上今日要他阿玛跟鳌拜同参卫向书,心里觉着窝囊,道:“阿玛,咱们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索尼苦笑道:“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咱们这皇上,虽说年纪轻轻,胸藏雄兵百万哪!”
索额图又道:“分明是明珠抓到了陈廷敬,才牵出了科场案,怎么外头都说是我问出来的!”
索尼又是苦笑,道:“是呀,人家可是把查清科场案的头功记在你头上,又不是诽谤你,你就有口难辩!”
索额图道:“我可不想贪这个功,这不是引得庄亲王他们痛恨我吗?”
索尼边说边穿戴整齐了,说:“单凭这一条,我就得同鳌拜一道参卫向书,这样才显得你同他们不是一伙的!”
索额图这么听着就明白了,可又觉得自己父子似乎让人牵着鼻子走了,气愤道:“阿玛,我们可是被人耍了呀!”
索尼笑道:“被皇上耍了,就没有办法了。不必再说,我们进宫去吧。”
索额图骑马随在阿玛轿子后边,心想老听外头人说他阿玛最会和稀泥,该忍的时候屎打在鼻梁上都不会去擦擦。他心里真是憋屈,不知道该不该跟老爷子学着点儿。
父子俩去了乾清门候朝,见王公大臣们早站在那里了。卫向书也到了,索尼过去拱手问候。索额图见着更是别扭,心想阿玛等会儿就要参人家,还朝人家拱手不迭,好不亲热。再看时,却见他阿玛同鳌拜、卫向书三人凑作一堆叙话,就像至交好友。
上朝时候到了,臣工们站好班,鱼贯而入,进了乾清门内。内监早摆好龙椅御案,近侍把皇上的随身佩刀放在了御案上。不多时,皇上驾临了,臣工们齐声高呼万岁。
皇上说近日收到折子颇多,吩咐臣工们挨件儿奏来。平日原是按部循序奏事,今日鳌拜抢先独自上前跪了下来。臣工们正觉惊讶,只听鳌拜奏道:“臣鳌拜会同索尼参左都御史卫向书四宗罪:一、假称道学,实为小人;二、呼朋引类,党同伐异;三、清廉自诩,暗收贿赂;四、结交外官,居心叵测。有本在此,恭请御览!”
群臣大惊,却是鸦雀无声。太监接过折子,进呈皇上。皇上早就看过折子的,只是瞟了几眼,就放在御案上。半晌,有人跪下奏道:“卫向书清明刚正,忠诚皇上,有口皆碑!鳌拜同索尼深文周纳,构陷良臣,请皇上明鉴!”
皇上闭口不言,面色阴沉。索尼稍作犹豫,跪上前去,道:“这次臣同鳌拜、卫向书奉旨查办科场案,卫向书多次找到老臣,妄图借题发挥,罗织罪名,诬陷忠良。幸而皇上英明,目光如炬,不然必将构成冤狱!”
庄亲王上前跪奏:“卫向书貌似厚道老成,实则诡计多端。今年会试山西中式八人,天下读书人义愤难填!他同新科进士陈廷敬属山西同乡,两家早有交往,却装作素不相识。他出任会试总裁,处处暗助陈廷敬。陈廷敬乡试点了解元,会试中了会元,都是卫向书从中安排!”
皇上瞟了眼庄亲王,道:“如此说来,朕就是个文章不分好坏的瞎子啰!”
庄亲王正不知如何回答,索尼忙说:“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臣以为陈廷敬毕竟不是草莽之人,文章经济自是不错,但是否当得起第一,只有卫向书心里明白!殿试之后,皇上没有点他状元,实在是圣明!”
鳌拜跟索尼这番话都是场面上的文章,早合计好了的。庄亲王以为有人替他帮腔,又道:“老臣以为,应革去陈廷敬的功名,从严查办!这样的读书人不杀,就管不了天下读书人了!”
皇上望望卫向书,道:“卫向书,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卫向书知道此事已成定局,说与不说都已无益,便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无话可说!只是说到今年山西会试中式八人,既无使襻作弊之事,更无暗收贿赂之实。随意治臣的罪便是了,万万不可冤枉了那几个读书人!”
鼓动庄亲王放刁的那干人这会儿都哑巴了。他们有话是不敢在这里说的,说了便是明摆着自己不干净。有的大臣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必有隐情,应将卫向书交九卿会议,不可草草裁夺。皇上却道:“朕以为不必了。近来四边都不安宁,朝中又屡起事端。朕已心身俱疲,烦恼至极。卫向书早有林泉之思,田园之想,就让他回家去吧。”
庄亲王听得皇上这么说了,顾不得失体,叫了起来:“卫向书十恶不赦,不能轻易就放过他了!”
皇上只当没听见,也不斥责庄亲王,道:“卫向书供奉朝廷多年,总算勤勉,可惜节操不能始终。朕念你多年侍从清班,略有建言,稍有微功,不忍治罪。着你原品休致,回家去吧!”
卫向书跪伏在地,道:“罪臣谢皇上宽大之恩!”
庄亲王胡搅蛮缠,叫嚣起来:“皇上,卫向书该杀!陈廷敬、明珠都该杀!”
皇上忍无可忍,拍了御案骂道:“博果铎!卫向书纵然有罪,也到不了论死的份儿上!陈廷敬一介书生,他犯了什么天条?你敢当着诸位臣工的面说出来吗?明珠随朕多年,日则侍从,夜则宿卫,朕怎么不见他有可杀之罪?朕念你有功于国,一再容忍,不然单是你咆哮朝堂就是死罪!送庄亲王回家歇着!”
早有侍卫过来半扶半拖,把庄亲王架了出去。大臣们心里都像有面镜子似的,早已看出里头玄机,没谁再敢吭声半句。
陈廷敬听说卫向书被斥退回家,并不知晓个中详情。他只是翰林院庶常馆的新科进士,宫阙之内的大事只能得之风传。回家同老太爷说起这事儿,翁婿俩也只能猜个大概。陈廷敬去卫向书府上拜访,门房说卫大人不想见人。
这日陈廷敬打听到卫大人要回老家去,便特意置备了酒水,领着大顺,守在城外长亭等候。终于见着来了两辆马车,陈廷敬上前看看,果然是卫向书领着家口回山西。陈廷敬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道:“卫大人,廷敬来送送您。”
卫向书下了车,道:“廷敬,我一个罪臣,别人避之不及,你还专门来送行。你呀,做人如此甚是可嘉,做官如此可就糊涂了!”
陈廷敬笑道:“晚生借前人的话说,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廷敬敬佩您,哪管别人怎么说!浊酒一杯,聊表心意!卫大人略略驻足如何?”
卫向书吩咐家人只在车里等着,同陈廷敬去了亭子。两人举杯碰了,一饮而尽。陈廷敬问道:“宫中机要密勿我辈是听不着的。卫大人,咱皇上可是英明的主,怎么会听信谗言呢?”
卫向书笑笑,道:“本来是要我的脑袋的!”
陈廷敬惊道:“啊?就因为杀了庄亲王的儿子和李振邺吗?他们可是罪有应得啊!”
卫向书摇摇头,说:“你还蒙在鼓里啊!你同明珠的脑袋,他们也想要!这就像一桩生意,只是王爷他们开价太高了,皇上打了个折扣!如果只杀你和明珠,庄亲王他们仍不解气。不如保住你俩,拿我开刀。可皇上到底不想随人摆布,就打发我回老家去。”
陈廷敬道:“太委屈您了,卫大人!”
卫向书叹道:“廷敬呀,皇上面前当差,没什么委屈可说的。做得好未必有功,做得不好未必有过,但你又必须做好。难哪!”
陈廷敬觉着半懂不懂,就像没有慧根的小和尚听了偈语。卫向书回敬了陈廷敬一杯酒,道:“有两桩事,我也不想瞒你了。你在太原闹府学,不肯具结悔罪,没法向皇上交差,我替你写了悔罪书哄过了皇上。殿试时考官们草拟甲第你是头名,待启了弥封,皇上也有点你状元之意,我又奏请皇上把你名次挪后。”卫向书便把东坡兄弟的掌故说了。
陈廷敬这才醍醐灌顶,恍然过来。原来卫大人不光是他的知遇恩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去年在太原他就不明白为什么糊里糊涂从牢里放了出来,今日才知道是卫大人暗中成。卫大人替他写了悔罪文书,实则是冒着欺君大罪!点状元的事,他也早听人说起过,虽是将信将疑,心里想着也并不畅快。原来也都是卫大人为着他好,用心良苦!陈廷敬不禁跪了下来,朝卫大人长揖而拜。
卫向书连忙扶他起来,道:“廷敬,老朽只是为皇上惜才,你不必记挂在心。依你的才华器宇,今后必是辅弼良臣,少不得终老官场。世人只道宦海沉浮难料,可你少年得志,宦海无涯,你得慢慢儿熬啊!你且记住老朽说的一个字。”卫向书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陈廷敬。
陈廷敬忙问:“请卫大人赐教!”
卫向书嘴里慢悠悠吐出一个字,道:“等!”
卫向书说罢,拍拍陈廷敬的肩膀,上了马车。卫向书正要启程,陈廷敬回头却见张汧同几位山西新进翰林跑着赶来了。陈廷敬忙请卫大人留步。原来张汧他们也是上卫家去过的,卫向书既怕连累了年轻人,又怕显得自己同他们真像那么回事似的,通通不见。陈廷敬本来同张汧走得近些,想邀着他同来送行,转眼又想也许各是各的打算,怕勉强了倒还不好,就独自来了。
卫向书再次下车,见山西八位新进翰林都到了,禁不住老泪纵横。陈廷敬叫大顺去亭内取了酒来,却只有两个酒杯。陈廷敬酌了杯酒奉上卫大人,八位翰林轮流捧着酒坛,恭恭敬敬同卫大人碰了杯,再仰头满灌大口。
已是初冬天气,城外万木萧瑟,寒鸦乱飞。卫大人的马车渐行渐远,慢慢看不见影儿了,陈廷敬他们才怅然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