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仍然跪着,说:“皇上,陈廷敬不是个固守成见的人。”
皇上脸露不悦:“朕觉得有些怪,陈廷敬、高士奇,你们俩怎么总拧着来?”
高士奇也上前跪下,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回皇上,陈廷敬是从二品的重臣,微臣不过六品小吏,怎敢拧着他!臣只是出于对皇上的忠心,斗胆以下犯上。”
陈廷敬不想接高士奇的话头,只说:“皇上,臣还是就事论事吧。山东幅员不算太小,地分南北,山有东西,各地丰歉肯定是不一样的,怎么可能省都丰收了呢?纵然丰收了,所有百姓都自愿捐粮十分之一,实在不可信。退万步讲,即便百姓自愿捐粮,爱国之心固然可嘉,但朝廷也得按价付款才是。皇上,底下奏上来的事,凡是说百姓自愿的,总有些可疑!”
高士奇却是揪着不放:“皇上,陈廷敬这是污蔑皇上圣明之治!自从皇上《圣谕十六条》颁行天下,各地官员每月都集聚乡绅百姓宣讲,皇上体仁爱民之心如甘霖普降,民风日益淳朴,地方安定平和。山东前任巡抚郭永刚遇灾救助不力,已被朝廷查办,山东百姓拍手称快。而今富伦不负重托,到任一年,山东面貌大为改观。皇上,国朝就需要这样的干臣忠臣!”
陈廷敬语气甚是平和,却柔中带刚:“皇上,臣愿意相信山东今年大获丰收,可即便如此,也只是富伦运气而已。到任不到一年,就令省面貌大变,除非天人!”
皇上冷冷地说:“陈廷敬,你读了三十多年的书,在地方上一日也没待过,怎么让朕相信你说的就是对的呢?”
陈廷敬回道:“皇上,只要有公心,看人看事,眼睛是不会走神的!怕就怕私心!”
高士奇立马说道:“皇上,臣同富伦,都是侍奉朝廷的大臣,无私心可言。”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再望着陈廷敬说:“朕看陈廷敬向来老成宽厚,今日怎么回事?你同士奇共事快二十年了,得相互体谅才是。”
陈廷敬道:“臣不与人争高下,但与事辨真伪。一旦富伦所奏不实,必然是官府强相抢夺,百姓怨声载道,说不定会激起民变。皇上,这不是臣危言耸听哪!”
皇上望望明珠,说:“明珠以为如何?”
明珠道:“听凭圣裁!”
皇上问张英道:“你说呢?”
张英若不是皇上问起,从不多嘴;既然皇上问他了,就不得不说,但也不把话说得太直露:“臣以为此事的确应考虑得周些。”
皇上站起来,踱了几步,说:“既然如此,陈廷敬,朕命你去山东看个究竟!”
陈廷敬心中微惊,却只得叩道:“臣遵旨!”
皇上不再多说,起身回乾清宫去。皇上似乎有些不高兴了,步子有些急促。送走皇上,高士奇笑眯眯地望着陈廷敬,说:“陈大人,士奇您是知道的,肚子里没有半点儿私心,同您相左,都因公事。”
陈廷敬哈哈一笑,敷衍过去了。明珠在旁边说话:“士奇,我们都是为着朝廷,用得着您格外解释吗?您说是不是张大人?”
张英也只是点头而笑,并不多说。
天色不早了,各自收拾着回家去。今儿夜里张英当值,他就留下了。陈廷敬出了乾清门,不紧不慢地走着,觉得出宫的路比平日长了许多。从保和殿檐下走过,看见夕阳都挡在了高高的宫墙外,只有前头太和殿飞檐上的琉璃瓦闪着金光。陈廷敬略微有些后悔,似乎自己应该像张英那样,不要说太多的话。
陈廷敬出了午门,家人大顺和长随刘景、马明已候在那里了。大顺远远地见老爷出来了,忙招呼不远处的轿夫。一顶四抬绿呢大轿立马抬了过来,压下轿杠。陈廷敬上轿坐好,大顺说声“走哩”,起轿而行。刘景、马明只在后面跟着,不随意言笑。
陈廷敬坐在轿里,闭上了眼睛。他有些累,也有些心乱。想这人在官场,总是免不了憋屈。大臣又最不好做,成日在皇上眼皮底下,稍不小心就获罪了。
今儿本来幸蒙皇上大加赞赏,不料却因为山东巡抚富伦的折子弄得皇上不高兴了。皇上派他亲去山东,这差事不好办。富伦的娘亲是皇上奶娘,自小皇上同富伦玩在一处,就跟兄弟似的。有了这一节,陈廷敬如何去山东办差?况且富伦同明珠过从甚密。陈廷敬有些羡慕亲家张汧,他早年散馆就去山东放了外任,从知县做到知府,如今正在德州任上,想必自在多了。陈廷敬同张汧当年为儿女订下娃娃亲,如今祖彦同家瑶早喜结连理。
陈廷敬回到家里,天色已黑下来了。他在门外下了轿,就听得壮履在高声念诗:“牡丹后春开,梅花先春坼。要使物皆春,须教春恨释!”
又听月媛在说:“这是你爹九岁时写的五言绝句,被先生叹为神童!你们两个可要认真读书,不要老顾着玩!爹在你们这个年纪,在山西老家早就远近闻名了。”
陈廷敬听得家人说话,心情好了许多。大顺看出老爷心思,故意不忙着敲门。便又听老太爷说道:“外公望你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豫朋说:“我也要二十一岁中进士,像爹一样!”
壮履说:“我明年就中进士去!”
听得老太爷哈哈大笑。陈廷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顺这才推了门。原来天热,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纳凉,等陈廷敬回家。月媛领着豫朋、壮履和几个家人早绕过萧墙,迎到门口来了。
陈廷敬进屋,恭敬地向老岳父请了安。月亮刚刚升起来,正挂在正门墙内的老梅树上。
陈廷敬摸着壮履脑袋,说:“明年中进士?好啊,儿子有志气!”
家人掌着灯,一家老小说笑着,穿过厅堂,去了二进天井。这里奇花异石,比前头更显清雅。月媛吩咐过了,今儿晚饭就在外头吃,屋里热得像蒸笼。大顺的老婆翠屏也是自小在陈家的,跟着来了京城,很让月媛喜欢。翠屏早拿了家常衣服过来,给老爷换下朝服。
只留翠屏和两个丫鬟招呼着,大顺同刘景、马明跟轿夫们,还有几十家人,都下去吃饭去了。月媛替陈廷敬夹了些菜,说:“廷统来过,坐了会儿就走了。”
陈廷敬问:“他没说什么事吗?”
月媛说:“他本想等你回来,看你半日不回,就走了。”
陈廷敬不再问,低头吃饭。他心里有些恼这个弟弟,廷统总埋怨自己在工部老做个笔帖式,不知何日有个出头。陈廷敬明白弟弟的意思,就是想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在同僚间疏通疏通。陈廷敬不是没有保举过人,但要他替自己弟弟说话,怎么也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