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地鸡毛(1 / 2)

在陆军师改制之前,方玮的父亲方部长发生了一件意外。他早晨起来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身体不适的症状,在外面跑了一圈步,还和几个同样离休的老同志开了几句玩笑,然后往家里走,在上楼梯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了。方部长被送到医院,家人才知道患了癌症。医院是先通知给军区的,军区的领导找到了方部长的老伴孙阿姨,孙阿姨得知这个消息时,一下子就傻在那里。在她的印象里,方部长的身体历来很好,像一头牛一样,几年都没有住过医院。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得了癌症。在孙阿姨惊怔之后,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此时,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孙阿姨立刻想到的是孩子,有孩子在身边,她心里会踏实一些。当领导征求孙阿姨有什么困难时,她不假思索,便说到了孩子的问题。当然,领导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很快,方玮和刘双林双双接到了军区机关的调令。

这之前,孙阿姨已经和方玮通过气了,那时,孙阿姨还没有把父亲得癌症的消息告诉方玮,只是说父亲身体不好,希望把他们调回来。方玮并没有显得过分激动,最激动的就是刘双林了。

以前,他没少和方玮探讨过关于调动的事,在军区机关工作是他最大的梦想。全军区那么多干部,在军区机关工作的毕竟是少数,从个人发展角度来说,军区机关毕竟是大机关,升迁的机会就多许多。许多基层干部都把有朝一日能调到机关工作,当成了自己的梦想。

在方部长还没退休时,刘双林就说:让你爸说句话,把咱们调到机关多好。这样一来,咱们还可以照顾你父母。

当然,刘双林这么说只是一种借口。

每次方玮都说:咱们现在这样不挺好的吗?

她了解父亲,不可能为他们的调动开绿灯,除非组织需要。因此,方玮一直没有开这样的口。

刘双林又说:你爸对我挺好的,我想他会为咱们办的,不看我面子,你是他女儿,怎么也得为你考虑吧?

方玮不说话,她也想调到父母身边工作去,两个哥哥都不在父母身边,只有自己离父母近些,也好有个照应。父母眼看着一年老似一年了。后来,方部长就退休了,刘双林就整日里唉声叹气的。他一边拍腿一边说:现在你爸都退了,怕是想调也难了。

在结婚之后,方玮和刘双林曾经回过一次军区大院。那是刘双林第一次走进军区大院。第一次他来省城接兵,去军区街道拿新兵档案,那次很匆忙,他只记得军区大院很大,哨兵很威严,那是一个基层排长眼中的军区大院。这一次,他从容多了,他是军区大院首长家的女婿了,他一走进军区大院,便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当他见到自己的岳父方部长时,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让自己居然哭了出来。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仰视着首长,以前别说来到首长家做客,就是当十几年兵,也不一定能见到这么大的军区首长。他一紧张,一激动,眼泪就流出来了。

在这之前,方部长和孙阿姨也没见过刘双林,只是通过方玮的信,对刘双林有些了解。刘双林第一次进家门,两位老人就认真地把刘双林看了。

刘双林以一个下级军官的身份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给方部长和孙阿姨敬了个礼,这时候眼泪就流下来了,给人一种终于见到亲人的感觉。

方部长就握住了刘双林的手,他一边让座一边说:好,好,小刘这孩子不错。

方部长被刘双林的眼泪感动了。接下来就说了一些家常话。方部长问:小刘,家里是农村的呀?

平时,刘双林最怕别人说他是农村的,他觉得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一直低人一等。每当有人指着他说是农村人时,他总是脸红心跳的。

在自己的岳父方部长面前,他还是红了脸,并小声地说:是。

没想到方部长就说:农村人好哇,朴实,本分。我就是农村人,十三岁参加革命,不也挺好的?

刘双林没想到方部长会这么说话,一句农村人好,让他心里热乎乎的。

孙阿姨表现得很冷静也很理智,她坐在那里远远近近地看着刘双林,没说什么,便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晚上孙阿姨和方部长躺在床上曾有过如此对话:

孙阿姨说:你看那个小刘怎么样呀?

方部长说:挺好的呀,老实。

孙阿姨说:我没问你这个,我觉得咱家小玮嫁给他,以后生活够呛。

方部长说:怎么够呛了?

孙阿姨就说:咱家小玮你还不知道?他一个农村人,能和小玮过一块去?

方部长说:怎么过不到一块去了,我是农村人,你是小知识分子,咱们不也过到一块去了?

这是母亲,一个过来人替女儿的担心,她明察秋毫地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和刘双林不是一类人。

正如自己和方部长不是一类人一样,在一起生活可以,但也够累人的,许多生活细节和观念是一辈子也无法磨合和改变的。

这只是孙阿姨心里打下的一个伏笔。

那次在新婚后第一次来方部长家时,刘双林表现得很努力也很积极。每天早晨,楼上楼下打扫卫生,又跑到厨房帮孙阿姨忙活。他亲爹亲娘的叫着,确切地说,刘双林并没有见着几次方部长,他想在这次会面中,好好跟方部长套套近乎,争取让方部长对自己有个好印象,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暗示方部长自己想调到机关的想法。可惜,他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只能把自己的热情留给孙阿姨了,可惜的是,孙阿姨似乎并不买他的账,不冷不热的。他当然感受到了孙阿姨的态度,他曾私下里跟方玮说:你妈好像对我有意见。

方玮说:咱们俩结婚,她会有什么意见?

他说:你没看你妈的脸,她好像没对我笑过。

方玮说:我妈那人就那样。

刘双林的生活经历和出身让他多了许多敏感的东西,这种敏感就是直觉,直觉告诉他,孙阿姨并不喜欢他。

当刘双林不在场时,孙阿姨也和女儿交过心。

母亲说:小玮,你咋就看上他了?

方玮说:刘双林对我挺好的,从我一入伍他就关心我,一直到现在。

母亲说:就这些?

方玮说:就这些。

母亲望着女儿,担心地叹了口气。

冷静下来的方玮,似乎并没有很激情地爱过刘双林,甚至她还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或者爱上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那时,她只感到刘双林对她很好,这种执著的好让她感动了,她认为这种感动也许就是一种感情吧,所以,她答应了他。

方玮一直生活在简单透明的生活中,她还没学会复杂,在这种简单中,她和刘双林结婚了。

当然,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母亲的担忧和顾虑。

母亲只能和方玮说这些了,她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母亲对方玮的婚姻一直担着心。

刘双林没想到,自己的岳父都退休了,自己和方玮还能调到军区去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喜出望外的收获。

当他来到军区报到后,才知道自己的这次调动依然和岳父有关。那时他还不知道岳父得了癌症,只是知道岳父的身体不好,身边需要有子女照顾。

方玮干的还是她的老本行,在军区总院当护士。两个人刚调回来,军区并没有给他们分房,因为他们要照顾有病的方部长,他们理所当然地和方部长暂时住在了一起。

方部长被确诊为癌症之后,怕他多心,住了几天院就让他出院了,然后隔三差五去医院接受治疗,治疗完了,又回到家里。在方部长看来,那次晕倒纯属偶然,并没把自己的病当回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整天乐呵呵的。

当女儿和女婿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以为他们是回来休假的,然后问刘双林:小刘,这次休几天假呀?

当得到刘双林和方玮双双调回军区工作时,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方部长这才吁了口气道:正常调动就好。然后说一些机关工作注意事项,什么严格要求自己呀,别打着他的旗号提出特殊要求等等。

方玮和刘双林就在一旁点头称是。

那些日子,刘双林做梦都会偷着乐醒几次,没想到说调就调回来了。他这才意识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现在方部长突然退休了,可他的影响还在,想在军区办点事,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想到这,他又找到了遗老遗少的那份感觉,每日里走进军区办公大楼,他总是挺胸抬头的,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更远大的前途。

再新鲜的生活,总会有稔熟的时候。渐渐的,刘双林就融进了军区机关的生活,当生活接纳他的时候,他对生活也失去了陌生。每天上班,走进机关时,他还是他,他只不过就是机关一名普通的参谋而已。他的上面有更老的参谋,还有处长、部长……他往前看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前途还遥远得很。日子还得一天天往前过,机会还得去寻找。

每天下班之后,刘双林的日子也是单调的。他和方玮一直住在方部长家里,房子是不用愁的,方部长这一级别领导的待遇,每户一栋小楼,楼上楼下有七八个房间。

方部长在医院里没住多长时间,在家里采取保守治疗。直到这时,方部长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他只是每周到医院治疗两次。他的身体似乎大不如以前了,坐下了,就不爱动了,仿佛他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就消失殆尽了。

在家里,方部长成了生活的中心,所有人都要围着方部长转。每日里,刘双林为方部长倒茶递水的,上楼下楼的,他还要身先士卒地去搀扶方部长,一直把方部长送回到卧室的床边,看看杯里的水还够不够,然后,他才下楼。做这一切时,他是心甘情愿的,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因为方部长的病才调进机关,照顾方部长这是理所应当的。

刚住进这栋小楼时,刘双林曾经骄傲过。每天在院子里进出,他的腰挺得很直,那时他认为,自己终于过上了高干子弟的生活,虽然他不是高干子女,但他是高干的女婿。他的一张脸总是红扑扑的,有一种春风得意的感觉,他不时地和左邻右舍打着招呼,左邻右舍的人,当然也都是和方部长同等级别的领导,那里面住着年轻人,也住着离退休的首长。以前这些首长的名字,他在基层部队时只是听过,别说是他,就是师长、团长也不容易见到这些首长。如今,这些名声如雷贯耳的首长就是他的邻居,在最初一刻,他觉得自己很神圣也很幸福。

渐渐地,他对这些离退休的首长熟悉起来了,也上前和他们打招呼,叔叔伯伯地叫。刚开始时,这些叔叔、伯伯用很惊喜的目光打量他,然后问:你是方家的老几呀,我咋不敢认你了?

他就红了脸,嗫嚅道:我是方玮的爱人。

叔叔或伯伯就“噢”一声,然后说:是方家小三的女婿呀。

这些首长对他就失去了兴趣,“噢”一声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他现在和这些首长打招呼时,他们也就礼节性的和他点点头,该忙啥就又忙啥去了。

刘双林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真正走进他们,哪怕说些家常话也是好的,但这样的场面一直没有出现。

自从方部长患病之后,在业余时间里,经常有人来看方部长,那些日子,每次晚饭后,大都显得挺热闹。他们围着方部长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就问一些家里的情况,打听完老大,又问老二,最后就问到了身边的方玮。说到方玮的时候,人们不能不关心地问一下刘双林的情况,人们总是这么问问老三的女婿,哪的人呀。

他就回答了,他回答的时候脸就红了。他先说到省、再说到市,其他的他就不好往下说了。

叔叔或阿姨接着又问:父母是干什么的呀?

这时,他的脸就更红了,支支吾吾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方玮就在一旁说:小刘是农村的,他的父母是农民。

众人又齐齐地“噢”一声,算是知道了。别的就不好说什么了,忙岔开话头,说一些别的了。比如,谁谁家的小子当了团长了,或者谁谁家的姑娘去了国外等等。他们说的这些人,当然都是大院里这些孩子。

方玮的母亲孙阿姨,这时的脸色是阴沉的,她似乎有许多不开心的事,望一眼刘双林也懒得理他。刘双林就有了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这些人说的都是大院里这些孩子小时候或成人之后的事,在他听来完全是陌生的,他想插嘴又说不上话,就那么难受地在一旁坐着。偶尔起来,为这些叔叔端茶倒水,他们的目光不再注视他了。最后临告别时,说一些大吉大利的话,听得方部长笑呵呵的。他总要和方玮一起把客人送出院子。

分手时,那些叔叔阿姨就冲方玮说:小三,这次调回来了,以后就方便了,多到家里去玩儿。

仿佛他们眼里只有方玮,而没有刘双林这个人。

那些日子,刘双林的心里就很郁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两个人回到房间后,刘双林把小窗子打开,倚在床上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