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躺在这么多虎皮上,谁要棉花啊,这不比棉被爽多了?
嬴成蟜轻敲车厢,发出“笃笃”声响,听着外面的热闹喧嚣。
鄙夷地道:“去雍地祭祖都要准备五辆马车,你就这么怕死?”
嬴成蟜这话没有指名道姓,但车厢内除了嬴成蟜本人外,只有始皇帝。
脸上满是恼怒之色,始皇帝扔下手上看到一半的奏章,不耐烦地道:“你有完没完?今日一见朕就奚嘲,你能不能把嘴闭上!”
满心怨愤的嬴成蟜冷嘲热讽一早上,始皇帝都不与回应。
现在可算得到始皇帝回应,嬴成蟜立刻来劲了,霍然坐起。
“我说错了?”
捡起两卷没批过的奏章,始皇帝用力掷向嬴成蟜,这一下绝对带有私人恩怨。
“精力旺盛就给朕批两卷,别在这里饶舌!”
始皇帝一统天下,创古今未有之大局面,但招来的怨恨也是古今未有,天下间想要杀始皇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嬴成蟜话语没错,但就因为是真的,且无法反驳,才让始皇帝很是厌烦。
一巴掌把两卷竹简打回去,嬴成蟜冷冷一笑:“我怎么那么爱你啊?”
没有顺利辞职的嬴成蟜猜到始皇帝看透了他的想法,当下是完全放飞自我。
兄友弟恭?
狗屁!
老子怎么欢喜怎么来!
敢让老子上班的都是老子仇人!
“你要夺朕的王位,朕让你随朕同举蜡祭,传你名望,你应欢喜才是……”
“装,你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嬴成蟜插话冷笑,道:“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始皇帝皱眉,回以冷冷双目,道:“说起聊斋朕倒是想起来了,你在那本《聊斋》中以鬼喻人,怪朕施政严苛,当朕看不出来?”
“呸,那是蒲松龄写的,和我嬴成蟜有什么关系?”
“年岁不小了,不要做这等幼稚之举可乎?”
兄弟俩斗嘴这功夫。
浩大车队渐行,离咸阳渐远,离雍地渐近。
自咸阳,至雍地,一路向来是往来大道,并没有丛山峻岭,曲径深林。
林木只有驰道两边青松,其逐年加密,愈觉阴浓,今日却被喜庆冲散了阴沉,也似为了始皇帝祭祖露出欢迎气象。
这等一览无余的地势,地情,在兵家门生眼中就是极不善于埋伏,藏兵之地。
就是将以飞兵闻名,善于在最不可能藏兵之地藏兵的李牧叫来,也很难在这条畅通宽敞的驰道两侧埋伏下五百精兵。
每棵青松间有十丈之距,饶是这些青松树干生的再是粗壮,长得再是高大,也不能掩映太多兵马,隐匿太多人形。
就是在这等劣势道路下,一个壮汉赤膊着上身,那一道道疤痕为不知名的绿色液体所遮盖。
他就站在一颗青松树上,一枝粗壮枝桠的根部,整个人身体为茂密的松针树冠所遮挡,双目紧紧盯着远处。
其一手扶着树干,五指扣进去固定抓牢。
另一只手抓着一把跟他人都差不多高的大铁锤。
铁锤锤头朝下,被他放在另一条枝桠上。
人锤不在一条枝桠,看上去就很古怪,但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把铁锤太重了,如果和他在同一条枝桠,哪怕这条枝桠是百年老青松最粗壮的一枝,也经受不住两人的重力。
就是这么分开放,那放铁锤,不输给壮汉所踩枝桠的枝桠,也压得向下低了一米头,与青松主干相连之处则有了明显的裂痕。
壮汉的真实姓名不为世人所知,因其趁手兵器是一把硕大,常人连拿起来都费劲的大铁锤,江湖便称其为大铁锤。
张良自新郑出逃时,他没有在张良身边保护张良,而是来到了这里——咸阳至上郡的驰道两端,一棵青松边。
除夕之夜,他就睡在这颗青松树下。
天没放晴,他却已是爬到青松树上。
这里的地势藏不了五百人,但藏一个人却绰绰有余。
在兵家门生眼中,一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决定不了一场战局。
但在张良的眼中,一个人或许不能靠勇武带领一支军队取得胜利。
但在某些时候,一个人,就能决定整个天下的方向。
“上次未赶到,这次补上。”大铁锤盯着远处大起的尘埃自语。
其口中的上次,是荆轲刺秦。
那次好浩大的刺秦行动,还未开始,田光便为守秘而死,秦叛将樊於期自献头颅。
易水河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赠别之音千年传颂。
有去无回的壮别之士荆轲,则被太史公写入了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为后世研究华夏历史的权威——《史记》。
那场盛事,其实本应有大铁锤的身影,《史记》中也应有大铁锤一笔——如果燕太子姬丹不那么着急催促的话。
《战国策》有载:
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留待。
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有改悔,乃复请之曰“日以尽矣,荆卿岂无意哉?丹请先遣秦武阳!”
荆轲怒。
叱太子曰“今日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
遂发。
荆轲等待另一个帮手,想同他一起去,那人居住的远,还未到来,为此而留下等待他。
过了一阵还没有出发,太子丹嫌荆轲动身晚了,怀疑他改变主意后悔了,又请荆轲说“时间已经快到了,荆卿难道不想去了吗?请允许我先派秦武阳去!”
荆轲生气了。
呵斥太子说“今日去了而不能好好回来复命的,那是没用的人。现在只提着一把匕首深入不可预测的强暴的秦国,我所以停留,是在等待一个帮手一起去。现在太子嫌动身晚了,我就辞别了。”
于是出发了。
大铁锤,就是荆轲当年等的人。
“公子说秦王骄奢淫逸,好大喜功,最豪奢的马车就是秦王所在,但……”
远处车队渐近,但见戈鋋蔽日,甲乘如云,一排排的雁行而过,一队队的鱼贯而趋。
大铁锤瞪大蒙圈双眼,盯着远处那五架在所有马车中都特立独行的豪奢马车。
头脑有些宕机,头疼欲裂的低喃道:“公子,要是有五个怎么办?”
这一心神不稳,手就无意识地加了些力,大铁锤手握的大铁锤坐落的枝桠就传来清晰的吱呀声。
枝桠本就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大铁锤又无意识加码,枝桠不堪重负。
大铁锤吓了一跳,急忙稍提武器。
这个时候要是掉落如此大的枝桠,如此反常的现象,必然会引起护卫始皇帝的那些郎官警惕。
他这次说不上精心,但足够引人意外的谋杀便是功亏一篑。
大铁锤急忙将武器换做另一枝枝桠上,后怕地看着断裂处,突然眼中一亮。
重量!
有人坐的马车和没人坐的马车重量不同。
秦王只有一个,必然只会坐一辆,其所坐马车要比其他四辆马车要轻。
我看哪个马车的颠簸幅度最小,必然就是秦王乘坐的那辆,哈哈哈哈!
大铁锤为意外发现而内心雀跃无比,这是他第一次通过智力解决问题,而不是武力,解决的还是如此大的问题。
公子若是知晓,应也会对我赞誉有加。
他一边想着,一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距离他越来越近的车队中,那五辆豪奢马车。
“这路怎么如此颠簸?”嬴成蟜抱怨,道:“你知道要祭祖,不会先把这条驰道修好?给你水泥干嘛用的?”
如今的驰道还没有铺上水泥,是用加了盐翻炒过的黄沙夯实。
但这个时代再怎么夯实,过了一定年限,在风吹,雨淋,日晒,马蹬的摧残下,照样坑坑洼洼。
朕是神灵?
能一月修一条驰道?
况且朕批奏章都不颠簸,你躺在十八层兽皮上有个屁颠簸!
可恶竖子!
始皇帝内心愤懑,忍住不理亲弟,加速批奏章。
青松树上的大铁锤懵逼地瞪着双眼,要把双眼瞪炸了。
“这五辆车……怎么起伏都一样呢……”
他不理解。
“皇兄你是真怕死啊。”嬴成蟜继续嘲讽,嘴炮不断,“出发前还特意称量四块和我俩同重量的石块,放在那四辆马车上。”
“要不是你阻挠,朕会让真人上去。石块终究是死物,与活人还是不同。你以后若是上来了,也要如此小心谨慎。”始皇帝低着头,边批奏章边告诫。
“上个屁,少废话。”嬴成蟜烦闷道:“你天天这么着不累?实在不行早点退下来,让大侄子上,给小辈一点活路罢。还有,你告诉我压在马车里,石头和活人有甚不同?”
始皇帝轻声道:“凡事要尽全功,行事治国都要如此,不能总想着差不多。朕说不出两者有甚不同,但总是活人好些。
“扶苏还是太稚嫩,倒是你。郢都那边动乱少了不少,你让编的那歌谣确有用处……”
就非得拉我上班是罢!
嬴成蟜一听这话,更烦闷了。
翻身坐起,走到马车最前头,把车帘掀起透气。
始皇帝批阅奏章身影,随着嬴成蟜的身形,一并暴露在居高临下,凌空视之的大铁锤眼中。
“找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