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〇六章 人皮(2 / 2)

画中的薛定谔 文山雪 5009 字 2023-03-16

“我现在就想去。”

“可你没有行李啊。”

“我出门从来不带行李。”

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说着玩的,黄友欢琢磨着只要能把他甩掉,管他去哪儿呢,哪怕是去地狱。便说:“好,那我送你去火车站。”他让司机掉头,往火车站开。

到了火车站,他们下了车,朝售票处走。他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这个黄友欢是有思想准备的。他虽然也心疼钱,但只要能把徐怀玉甩掉,花多少钱他也在所不惜。黄友欢说:“我给你买票。”在售票处买好票,黄友欢看了一下票上的时间,是凌晨五点的,还要等好几个小时呢。他把票和一百铢递给徐怀玉,到黎府十个多小时,一百铢够他路上零花的了,徐怀玉接过票和钱,连句客气话也没说一声,只是贼眉鼠眼地四处看了看,接着脱掉一只鞋子,小心翼翼地把票和钱塞进鞋里,然后再把鞋子穿上。

“现在小偷太多,”他对黄友欢解释着,“你以后也学我,出门的时候,把钱和车票藏在鞋里。”

黄友欢心想就他那么一副长相,谁还敢偷他,防他还来不及呢。

他们朝候车厅走去,黄友欢打算把他送到候车厅后就和他告辞。进了候车厅,还没等黄友欢和他告辞呢,他先开了口:“我有点饿了,咱们吃点东西去吧。”

黄友欢想反正票已经买了,他是肯定要走的,自己也用不着太紧张了,去吃点东西就吃点东西吧。就同意了。他们出了候车厅,正好看见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姑娘从我们面前经过,徐怀玉喊住了她。“喂,小姐,哪里有餐厅”那姑娘说二楼就有,还详细地告诉他们上楼后该怎么走怎么走。

“小姐,”徐怀玉冷不丁地说道,“这样吧,你带我们去,我们给你钱。”

那姑娘一听徐怀玉的话,突然变了脸,厉声质问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了啊,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怎么啦”徐怀玉说,“给你钱让你带路,你不愿意带就算了。”

“你以为你有钱啊,”那姑娘叫了起来,“你以为你有钱就什么都能买到啊,看你那样子就不像个好东西。”

黄友欢在一边虽然觉得徐怀玉的话有点不对劲,可是大概因为听多了他的这种胡说八道的话,黄友欢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那姑娘的反应也太过分了。“你这样就不对了,”黄友欢跟那姑娘说,“他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嘛,你怎么能开口骂人呢”

“就骂他,”那姑娘转向了黄友欢,“就骂他又怎么样,流氓。”

黄友欢也提高了嗓门:“他干什么了,就成了流氓那你这样开口就骂人又算什么呢还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凶的,太泼了。”

“你才泼呢,你和他一样是个流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跑这儿来耍无赖……”

“我们耍什么无赖了,碰你了还是骂你了……”

“你还想碰我啊,碰碰看哪,你敢!”

“谁他妈的想碰你了,你在想好事吧。”

他们的吵嚷招来了一些围观的旅客,一会儿又从行李检查处跑来了两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小伙子。“干什么干什么,”其中一个小伙子凶巴巴地对黄友欢喊道,“你们想干什么!”

本来黄友欢一贯温和,从来不爱惹事,可这时因为喝过酒的缘故,更主要的是有徐怀玉在身边,黄友欢觉得徐怀玉长着那么一副模样,估计打起架来肯定是把好手,就也变得勇猛了起来。“我们不想干什么。”他强硬地回答道。

“不想干什么就走开。”那个小伙子做势想要推黄友欢一把。

“你别动手。”黄友欢指着那个小伙子。

“动手又怎么样。”他站到黄友欢的面前,两只手开始比划了起来。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就在这时,徐怀玉忽然满脸堆笑,插身到黄友欢和那个小伙子之间,还一个劲儿地冲那个小伙子点头哈腰,简直就像个舞台上的小丑,或是老电影里的汉奸。他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硬要塞给人家。“误会了误会了,完全是误会了。一点小事……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接着他不容分说,拉着黄友欢就走开了。他们来到二楼餐厅,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了,要了点小吃。“你这人也真是的,”他倒教训开了黄友欢,“火气那么大,跟他们这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黄友欢没有理他。这家伙也太让人失望了。虽说本来也没对他抱什么希望,可既然他长了那么一颗奇形怪状的脑袋,那么一副土匪一般的模样,可结果却连打个架的胆量也没有,真是个地道的废物。

吃完小吃,黄友欢买了单,徐怀玉悠闲自得地抽起烟来,好像已经把刚才的事情全忘了。“时间还早啊,”他说,“咱俩到外边找个旅馆,开间房睡几个小时怎么样”

“开房间不要钱啊,”黄友欢没好气地冲他喊道,“我身上没钱了,你有钱吗”

“瞧你说的,我哪儿有钱啊。”

“没钱开个啥房间,你就老实在这儿歇着吧,我要回家睡觉去了。”

黄友欢走后,徐怀玉把他给自己买的火车票退了,钱自然归了他,接着他就回郎副部长家睡觉去了。

年,郎副部长正式升任内务部副部长。起初徐怀玉没有跟着去,留下来继续混,那时大家已经见不到他了,而且大家其实也都不想见到他,生怕一个不留神被他粘上了甩不掉。有关徐怀玉那段时间的生活,黄友欢是偶然从郑煌那儿听说了一些。

徐怀玉不知道怎么认识了社会上的几个富二代,其中一个家伙的父亲恰好也认识郑煌,那几个富二代正巧那时准备筹办一支基金。办基金是有很多具体工作要干的,比如向本地和经济部的监管部门备案,批复下来了还要筹办,注册,接着要联系投资者,小投资者还不行,人家一是要资产证明,二是不允许合伙集资,结果就要跟很多监管部门联系。所有这些琐事,那几个富二代谁都嫌麻烦,不太愿意干,徐怀玉知道后,马上自告奋勇地揽下了这个活儿。那几个富二代看在郎副部长的面子上每人出了一大笔钱交给徐怀玉,作为筹备期的经费。徐怀玉嘛,自然也就没太客气,挤出了一部分钱做自己的糊口之资,这样就够他过上一阵子了,剩下的钱他联系了一家报价最便宜的中介代理机构,并且把原定发行的几亿铢规模,擅自压缩成了几千万。与此同时,他还通过向曼谷的富二代办路演,认识了一个患抑郁症的老处女,他看上了她,向她展开了凶猛的爱情攻势。那个女的呢,一来自身的条件也不是太好,二来看徐怀玉疯疯癫癫的,也有点金融天才的味道。谁都知道,天才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就半推半就地和徐怀玉有了点恋爱的意思。这下不得了,在爱情的驱使下,徐怀玉竟然向那个女的展开了金元攻势!他每天都要买无数的玫瑰花给那个女人,还在喝醉酒以后,不分白天黑夜地去纠缠她。结果没用多长时间,就把那个女人的抑郁症折腾得发了好几次。她的父母大怒,查清徐怀玉的真相之后,一方面把女儿送去了住院,住哪家医院是保密的,以防徐怀玉找来,另一方面不断向相关部门举报,并威胁徐怀玉要是再敢和他们女儿来往的话,非把他的狗腿打断不可。就这样,一段美好的爱情无疾而终了。

基金备案出来了,那几个富二代一看之下,差点给气疯了。里边有一大半是他们自己的钱,而且被徐怀玉已经花了很多。并且他备案的基金,关健文件缺失,材料弄虚作假,监管部门在接到举报后查实造假,还差点撤销了这支本来很合规的基金。

他们去找徐怀玉,可徐怀玉早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徐怀玉大概是实在混不下去了,又跑去找郎副部长。以后,有关徐怀玉的消息,大家都是在郎副部长偶尔出差到本地的时候,从他嘴里听说的。这时候郎副部长的仕途已经越来越显赫了,养徐怀玉这么一个闲人也不在话下。徐怀玉依旧像从前一样,什么事也不干,成天喝酒,东游西逛。但是让郎副部长越来越不能容忍的是,身为大领导的他,竟然常常被徐怀玉搞得颜面尽失,下不了台。徐怀玉喝多了酒,当着郎副部长手下的面,在郎副部长的办公室里又是脱袜子又是打赤膊。还对下面人说:“你们别给姓郎的那么卖命,他这人狠毒得很。”有时候他喝得醉醺醺的,在部里乱转,到处找人陪他说话,叫人没法工作。郎副部长气极了,曾给他路费让他立刻走。徐怀玉接过郎副部长给他的钱,从里边抽出一张五百铢的,说:“这不就是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说着他拿出打火机把这张钱点燃,然后又叼起一支烟,用这张点燃的钱去点烟。

郎副部长后来又谈了一个女朋友,结婚的时候,徐怀玉在婚礼酒席上又喝醉了,他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你们都有家了,你们都有家了,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没人管我了,没人管我了啊……”哭得大家面面相觑,这时,一个郎副部长在警察系统时最要好的兄弟,他叫胡凯,专程从帕尧赶到曼谷来参加郎副部长婚礼的,实在看不下去了,抬手就扇了徐怀玉一耳光。胡凯天生神力,在警界干的又是刑侦,擒拿格斗样样会,这一耳光下去,就把徐怀玉的一只耳朵给扇聋了。

参加完郎副部长的婚礼,胡凯要走了,他对郎副部长说,徐怀玉的耳朵被我扇聋了,也算是残废了,他在这里也是个累赘,你让我把他带走吧,以后我来负责这小子的生活。郎副部长当然求之不得。这样,徐怀玉就跟着胡凯去了蓬堤猜。

胡凯后来又调到苏梅岛,徐怀玉就住他家里,照样不干任何事,胡凯也不要求他干任何事。胡凯给他的待遇是,有饭吃,有酒喝,别的就没有了。平时,胡凯对徐怀玉是好便骂,不好便打。比如说,喝醉了要打,胡说八道要打,上班进办公室要打,不讲卫生要打,对女警贼眉鼠眼要打,到处乱跑要打。哪怕什么事也没有,仅仅因为胡凯心情不好了,也要打徐怀玉一顿。总之,胡凯是隔三差五地就要打徐怀玉。可怜徐怀玉一个堂堂五尺男儿,成了胡凯的一个肉沙包。徐怀玉实在受不了了,逃跑过一次,可因为身上没钱,跑不了多远,被胡凯派手下的人在巴莱逮到了,又是一顿好打,三天没起来床。又让徐怀玉立下毒誓,再不跑了,如果再跑,被逮回来的话,就要对他不客气了。说实话,不知道胡凯什么时候对他客气过啊。那以后徐怀玉再没有跑过了,渐渐地他似乎也适应了这种有吃有喝有人打的生活,日子过得也有些怡然自得了。白天,他一个人到街上或是公园里去逛逛,到了吃饭的时候就自动回来了,如果看到饭桌上没酒,他就去找胡凯要几百铢,买一瓶最便宜的白酒来,找零是要如实还给胡凯的,自己喝。晚上是不准离开住宅的,他在客厅里看看电视,然后就钻进楼梯拐角自己那间没窗户的小屋里睡觉去了。要是胡凯叫他到办公室去,他就知道要挨打了,也没什么可啰嗦的,一副可怜相,乖乖地去让胡凯打。胡凯也嗜酒,所以他才大度地允许徐怀玉喝酒,在这一点上他还是理解徐怀玉的。胡凯也是顿顿要喝,如果他喝醉了——这种时候虽然不多,那徐怀玉可就倒霉了,非被打得鼻青脸肿不可。

胡凯在给郎副部长的汇报中说,他现在对徐怀玉已经完全习惯了,甚至还挺依赖他呢,如果隔上一阵子不打他一顿,浑身都有点不太舒服。大家分析,胡凯这人大概天生就有很强的暴力倾向,正好碰上了徐怀玉这么一个天生欠揍的,两人虽不能说是一拍即合,但也成了一对挺不错的搭档。

再往后,大家就没有听到什么徐怀玉的消息了,逐渐地也就把他忘记了。

好些年过去了。去年秋天,黄友欢应清莱警察局之邀,前来指导一起离奇的杀人案件的侦破工作。他们把他安排住在美乐斯边上的一座旧庙改成的旅馆里。上头催得很急,黄友欢整天呆在旅馆里和他们开会,尽管是第一次来清莱,可也抽不出时间出去玩玩。

一天临近黄昏,他实在是昏头涨脑了,就出了旅馆,到外面去转转。沿着河边上的小路信步朝前逛着。天已经开始凉了,地下落满了红黄的枯树叶。一个老头坐在水边低矮的水泥栏杆上,面前是个小摊子,他用地道的普通话吆喝着:“瓜子儿花生核桃仁儿。”声音起伏悠扬,透露着股空旷劲儿。

小路上人不多,远处拱桥上车来人往,倒是挺热闹。偶尔一辆脚踏黄包车从黄友欢身边经过,车夫一身旧式打扮,黄色对襟衫,扎着裤角的黑色灯笼裤,脚穿老头鞋,头上还有一顶瓜皮帽。这是一种旅游项目,让游客坐在这样的黄包车上,体验一下旧时的风情。坐车人二郎腿翘得多高,大约感觉自己是个老爷了。前方路边一块空地上,有石桌石凳,几个老头子老太太围坐在石桌边打麻将,一旁还站着个中年汉子在看。黄友欢走到近前,猛然觉得那中年汉子挺眼熟,再一看那颗没长好的山芋脑袋,一下子想起来了,徐怀玉。他依旧理着光头,人倒并不显老,只是长胖了,眼睛更小了,脸上皮肉松弛,呈一种不健康的酱红色,一看就是个满脸晦气的家伙。他两手在胸前捧着个大玻璃杯,里面泡着半杯茶叶。听到脚步声,他朝黄友欢看了一眼,他们俩目光相接,黄友欢心里一惊。他神情木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黄友欢不能肯定他认出了自己,但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并没有停住脚步,只是冷漠地冲他点了点头。他也机械地冲我点了点头。然后黄友欢就走过去了。

黄友欢越走越快,生怕他在后面喊住自己,直到走出去老远,他才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想想也有点滑稽,两人多年没见,偶然在异地他乡碰上了,却像是天天见面的老邻居一样,随随便便点个头就过去了。

郑煌和徐怀玉认识自然也是因为郎副部长。郑煌有些事需要郎副部长帮忙,但郎副部长又不太方便出面,他就安排胡凯和他对接。因为胡凯收养着这么一个奇葩,郑煌为了感谢他的帮助,也是希望能够帮他减轻负担,便提出让徐怀玉到自己公司来上班的请求。胡凯没有表态,郑煌疑惑起来,派人详细了解了来龙去脉,这才明白自己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但是徐怀玉可乐意了,他巴不得能找个新的饭票,而且能够不挨打。于是他经常趁机往郑煌这边凑。但只要不逃出胡凯的手掌心,能够随叫随到地挨揍,胡凯也算是放任他逍遥。但这次郑家的事他非得要掺合进来,那要是遇到点啥,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他了。这就叫“天堂有路偏不行,地狱无门非要闯”。

徐怀玉的一生,不知道他自己内心到底做何感想只是在旁人看来,他和自己当年打死的那只狗,恐怕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小心死了,可能就会臭在外面,连个收尸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