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给你们说说剧情,郑炫说。你,他指着黄友欢,等下坐到江边,拿着竹棍,把啤酒沉到江里去,摆出一副悠闲自得在钓鱼的样子。你,他指着徐怀玉,从一边走过来,好像偶然看到这里有人在钓鱼,就走到他旁边坐下,看着他钓鱼。你们两个彼此之间不认识,不要说话,就这么一个钓鱼一个看。过一会儿,你从江里把啤酒拉上来,在老徐惊异的目光下,把啤酒盖子咬掉,咕嘟咕嘟把啤酒喝下去。其实你不是在钓鱼,而只是想把啤酒沉到江里凉一凉。你喝完啤酒,放下酒瓶,拍拍屁股就走了。老徐捡起空酒瓶,拿在手里反复看看,觉得自己受到了戏弄,用力把酒瓶扔到江里去,然后转身也走了。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你们明白了吗黄友欢说我们明白了。
啊,徐怀玉说,我的戏多,我是男一号。黄友欢说我的戏也不少,我是男一号才对。他们俩为了谁是男一号争了起来。郑炫说你们俩别争了,你们并列男一号。当然,他们是不会当真在乎谁是男一号谁是男二号的,大不了就是陪着郑炫玩玩嘛。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是玩玩,可黄友欢的心里却有几分疑惑:你说拍个故事吧,无论长短,总是要表达出个意思来的,那么郑炫这个故事表达出了什么意思呢他在心里琢磨着,可没琢磨出个结果。
他本来打算问问郑炫,他这故事是什么意思,可想了想还是没问。这有两个原因,其一,出于自尊心的考虑,尽管只是玩玩,他也不想显得自己理解力不足;其二,自从郑炫成了富翁以后,朋友虽然还是好朋友,可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像从前那么随便了,什么话都可以说了。总之,他开始习惯了跟郑炫的一种既亲切又拘谨的关系。不和他乱开玩笑,不对他有任何要求,还有就是不向他问什么。因为他的感觉是一个人发了财以后,总有很多事情是不方便问的。事实上也的确有些事情是不能问的。比如说,郑炫是个富翁,这毋庸置疑,可他到底有多少钱呢,这就让黄友欢挺好奇。和郑炫比,他自认是个穷人。穷人对钱总是比较敏感的。黄友欢猜想他大概有几千万,因为如果他只有几十万的话,不可能这么悠闲也不可能这么大方。另一方面,他也不会有上亿,否则他肯定不会搭理他们这些穷朋友了,谁曾见过这么大的富翁还有情有义那通常都是些冷酷无情、六亲不认的家伙。他的猜想虽然不无道理,可当然不是最终的答案。最终的答案只有郑炫自己知道,但他怎么可能会去问他呢你可以问一个穷光蛋,他有几个钱,那他会对你充满感激的,以为你是在关心他,怕他没钱吃饭,想要周济他。但你要是问一个富翁,他有多少钱,这就有点不像话了吧。你想干什么是想借钱还是想谋财害命。黄友欢想。
郑炫打开摄像机,抬头看看大柳树,对他们说,我要录下蝉鸣,这个故事里没人说话,但应该自始至终都有蝉鸣。他录完蝉鸣,他们就离开小店,下到了江边。郑炫说故事就是这样,马上开始拍,过程中你们可以自由发挥,现在到了充分展示你们表演才能的时候了。这么个故事,黄友欢想,连意思都不明白,你说怎么发挥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拿着竹棍,把酒瓶沉到江里去。这么坐着总有点不太舒服,他干脆身体前倾,用手托着腮,盯着面前的江水。郑炫看了看他,说这样不好,你太深沉了,像个思想者。你应该放松,就像个普通钓鱼的人一样。他换了姿势,盘起腿,向江对岸眺望,那里是个小山岗,有几户农舍。郑炫不说什么了,他脱掉鞋子,卷起裤腿,试探着往江里走了几步,水不深,还没及到他的膝盖,他转过身面对着黄友欢拍了起来。片刻后,他朝徐怀玉招了招手,镜头也转了过去。徐怀玉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像是忽然注意到了他,走到他的旁边坐下,看着他伸向江里的竹棍。黄友欢瞥了他一眼,略有点不满的意思,仿佛无端地受到了打扰一样,他不为所动,黄友欢也不理他了。大约过了两分钟,黄友欢把酒瓶从江里拖出来,咬掉盖子,用手掌擦擦瓶口,喝了起来。喝到一半,他发挥了一下,把酒瓶递给一旁正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徐怀玉,他摇摇手,拒绝了。黄友欢接着喝光剩下的酒,把空酒瓶放到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徐怀玉捡起地上的酒瓶,看了看,又用鼻子对着瓶口闻了闻,然后使劲把瓶子扔到江里去,他也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郑炫评论道,还不错还不错,特别是你把酒瓶递给他喝那一段,有点创意,再拍一遍。黄友欢问为什么还要拍,郑炫说你不懂,拍片子都这样,反复拍好几遍,选出其中最好的。那就再拍吧。酒没了,黄友欢回小店去买。他买好回来发现徐怀玉不见了。他问郑炫,郑炫不答。
那个小男孩正站在小店门口注视着他们,他问黄友欢,叔叔,你们在拍电影吗黄友欢说是啊,是在拍电影,我叫姜维,那边是诸葛亮。小男孩显然不知道姜维和诸葛亮是谁,没有任何反应,黄友欢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蠢。姜叔叔,小男孩叫他,你们干吗不到村上去拍,村上人多。黄友欢说我们的电影不需要人多,你的父母亲呢他们下地干活儿去了,小男孩说,姜叔叔,你们的电影里有坏人吗他笑了,没有,我们的电影里都是好人。那是爱情电影吧,小男孩说。嗯、嗯,也不算,黄友欢想着该怎么跟他解释,可又想不出来,连他都不知道他们拍的这是什么故事,又怎么能向他解释得清呢。这时郑炫在江边喊我:你干吗呢,快点啊。来了,来了,他摸了摸小男孩的脸,有点抱歉的意思,因为没能告诉他自己拍的是什么电影。他买了四瓶啤酒,以备郑炫要多拍几遍。
又拍了一遍。这回只有黄友欢自己发挥了一下,他心里惶恐,没有总是坐着,而是坐坐站站,又手搭凉棚向江中的轮船眺望。没有了徐怀玉,不知道等下接过他的酒瓶喝了两口酒,才又把酒瓶递还给他该怎么拍。这时,郑炫一边透过摄像机上的小屏幕看着,一边想了想,说,不行,缺少了一种宁静和安详之感,动作还是不要太多,来,像第一次那样再拍一遍。
正要拍第三遍,从他们来的路上相反的方向,走过来两个像是从城里来游玩的姑娘,一个穿着裙子,一个穿着牛仔短裤,两人合打着一把遮阳伞。黄友欢一看来了精神,大声咋呼起来:我早说了,咱们这片子就是缺少女的,要是有个女的,效果肯定要好多了。郑炫说那好呀,你叫那两个小姐也过来拍。黄友欢马上朝那两个姑娘挥了挥手,喂,你们愿意过来拍片子吗她们站住了,看了看他们,两人像是低声商量着什么,接着继续向前走去。郑炫阴着脸对黄友欢说,你把她们吓跑了。黄友欢腿在发抖,但还是说可惜可惜,要是她们来拍就好了,然后一起吃饭,一起玩。郑炫说没准儿她们也住蒙古包呢,说不定晚上回去还能再碰上她们。然后说快干活儿吧,天不早了。
拍完第三遍,黄友欢往草地上一躺,说,不拍了吧,头都晕了。他空肚子灌下三瓶啤酒,的确有点晕晕乎乎的了。你看你,郑炫说,一点敬业精神都没有,你以为当演员那么容易呀,也要吃苦的。我说你要是拍十遍,我不能也灌十瓶啤酒下去啊,那我非醉了不可。郑炫说好吧,不拍了,光线也不行了,咱们歇一下就去吃晚饭。
郑炫和黄友欢两个人在旁边的草地上坐下,他们把剩下的两瓶啤酒打开,一人拿着一瓶喝了起来。他们谈起刚才的拍摄,黄友欢开始自吹自擂,说自己的表演如何如何到位,简直就是直奔奥斯卡最佳男演员而去了。郑炫说你别给自己壮胆了。郑炫还说你们俩的表演都勉强还说得过去啦,没什么好比的,要说好,还是我这编剧和导演好。说到这儿,黄友欢算是小小心安了一下,又开始琢磨起这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聊了一会儿拍摄的事。郑炫喝下了半瓶酒,他有点兴奋,又跟他说起了别的事情。他说他这次回来之前,先去素贴山区玩了一趟,住在一个叫狗子坝的古镇上。那里空气清新,景色极美,四周山峦起伏,湄公河的支流嘉江就从镇边流过。江上还有一个古代修建的古坝,全部由青一色的大石板垒砌而成,叫狗子坝,镇名由此而来。
郑炫住在一户渔民家。傍晚,吃过饭后,郑炫雇了一条渔船,坐在上面溯江而上,浏览江中的景色。船划到一处江面,郑炫看见紧贴着水面有一个用竹竿搭的长方形的架子,架子两边各站着几只鱼鹰,一动不动。那些鱼鹰嘴尖脸瘦,身体灰暗,圆睁小眼望着水面发呆,每只看上去都是那么孤苦伶仃。郑炫问渔夫,这么晚了,为什么不让鱼鹰回家。渔夫说,鱼鹰这东西腥得很,不能养在家里,否则一家人包括左右邻居都会腥得受不了的,所以只能把它们拴在江上。那这些鱼鹰就总是这么站在江上呀,郑炫又问,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吗渔夫说是的,除了捉鱼的时候把它们解开,捉完鱼就一直把它们拴在江上。渔夫见郑炫对鱼鹰好像挺有兴趣,接着又说了下去。
鱼鹰的肉因为太腥,是不能吃的。曾经有人不信邪,吃了鱼鹰的肉,结果浑身上下都腥得要命,很多天也去不掉,别人都不敢靠近。鱼鹰通常能活二十几年,但过了二十岁,鱼鹰就老了,不能抓鱼了。这时候心肠好的人,还养着它,给它点小鱼吃吃。不过一般的人都是把它活埋了,因为肉不能吃嘛,留着它也没用。
天哪,黄友欢想道,鱼鹰的命可真苦啊。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凄风苦雨的寒冬,这玩艺儿永远就这么站在江上,一站就是二十年,到头来却落得个被活埋的下场。
夜里,外面下雨了,黄友欢睡不着,听着滴答的雨声,想着黑暗中那些站在江上的苦命的鱼鹰。
郑炫说完了苦命的鱼鹰,对黄友欢说,走吧,咱们去吃晚饭。他们站起来,沿着江边向回走去,想想还有一顿多么丰盛的农家饭在等着我们,真让人愉快。黄友欢的头还是有点晕晕乎乎的,走起路来步子也有点发飘,不过感觉很舒服。他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小男孩还站在小店门口望着他们,他向他挥挥手,说再见了。夕阳西下,天边呈一种玫瑰色,大片的江水被晚霞映红了,一只无人的小船拴在岸边,随着江水摇动着,发出咕咕的声音。一阵略带潮湿的江风迎面吹来,仿佛给他微醺的头脑带来了灵感,忽然间,他一下子明白了郑炫拍的这个故事的意思。这意思是那么简单明了,也是那么深刻……也许,这意思并非是郑炫本来想要表达的,而仅仅只是黄友欢的理解,但此时此刻,这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