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人无忌,我亦无忌(2 / 2)

画中的薛定谔 文山雪 3097 字 2023-03-16

关于莫仁其他令人发指的讨厌个性我还可以说出很多,但这掩盖不了另一个确凿的事实——他是最甜蜜温柔的爱人。他有你想也想不出的温柔,你花再大的力气也模仿不来的温柔,他的温柔足以淹没你的头顶,窒息你对人类的兴趣,截断你和世界的联系,泯灭你的个性,让你愿意作他的气泡,他淘气的小猫,他红翅膀的小鸟,你为自己不能这样做而痛恨自己。

现在想起来,我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想闭起眼睛,总是非常得想睡觉,我是说真的睡觉,迷迷糊糊,神智不清,眼皮线牵着一样地要合在一起,如同被催眠一般。那真是个奇异的景象,他总是在说,而我总是在睡,太阳总是很快就躲到云彩后面,而时间总是箭一般逝去。

这也很好解释,人只有睡着了,才好做梦。而莫仁,睡着,醒着,都在做梦。

我们最初的青春就在这睡意朦胧中过去了。

对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他像个快递员一样直接把话从嘴巴里丢了出来:“虞小姐,你们的爱情并不是我这次想要听的重点……”但是,就在他刚刚讲完这半句,虞子佩用手按住了他的手——这个女人的手冰凉纤细柔白,和他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于是,他只好再次安静下来。

最终,我和莫仁带着这最初的创伤和初步达成的谅解各奔东西,走上自己的人生路开始各自的冒险。我们时不时要互相张望一下,看看对方爬到了山的什么位置,讲一讲各自旅途上的风景,给遭到不幸的一方一点鼓励。我们不常见面,但电话一直没有间断过,有时候一个月打一次,有时候一年,这要看我们当时的情形。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起点,也许是因为我们给对方留下了太多的疑问。闹不好,正是这些疑问把我们连在了一起,我们都很好奇,我们都想知道答案啊!

我们聊天,争吵,斗嘴,讨论许多话题,指责对方的人生,这样已经过了很多年。

我再说说我为什么喜欢吸血鬼,你会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样的爱情。

特兰西瓦尼亚的德库拉伯爵是个吸血僵尸,以吸食活人的鲜血获得永生,拥有主宰风暴和驱使世间动物的力量。他有不见阳光的白皙肤色,一双看穿时间的碧蓝眼睛,他的血是不熄的**的代表,永生对他来说是永远的痛苦,他的痛苦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减轻,也不会有死亡来把它终止,失去爱人那一刻的伤心会永生永世伴随着他,永无尽头……

吸血鬼的爱情有着爱情中一切吸引我的东西,致死的激情,永恒的**,征服与被征服,施虐和受虐,与快感相生相伴的忧伤,在痛楚和迷狂中获得的永生……

我不知道谁能带给我这样的爱情。

二十岁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从小热爱的那些诗人作家,个个放荡不羁、道德败坏,被人指责为寡廉鲜耻。第一个是拜伦,然后是王尔德。上中学时的蓝皮日记本上我工工整整抄着拜伦和王尔德的诗句——“我对你的爱就是对人类的恨,因为爱上了人类,就不能专心爱你了。”“人生因为有美,所以最后一定是悲剧。”「拜伦传」是我十五岁那年,从下三寨子的小公园那家后来改成湘菜馆的书店里偷的几本书中的一本。

仅仅用没有钱来解释我偷书的行为是不充分的,作为一个中学时代的全校三好学生,美斯乐中学生智力竞赛二等奖获得者和红八月歌咏比赛的报幕员,我以此表明我内心的立场,我站在拜伦和王尔德们一边,对一切道德准则表示蔑视。

我蔑视而又能够遵守那些准则说明了什么虚伪掩饰克制胆怯所有那些可以指认我是个好少年的证明,都是勉勉强强获得的。市级三好学生——我已经被告之不符合要求,但因再无其他人选学校不愿平白丢掉一个名额而给了我。智力竞赛——整个过程中我只回答了两个问题,而其他学校的学生因为回答的又多又错,所以我得了奖。歌咏比赛,鬼知道为什么选中我,我想是因为我总爱读些超过我理解范围的诗,不过结果证明我是不称职的,因为我在报幕时忘了让下一个队作准备而在礼堂里引起一片混乱。

总之,我是一个不能确定的,勉强可以被称为好学生的人。这勉强已经预示了我将开始的模棱两可,左右为难的人生,准备遵守世俗的准则,而在内心偷偷着爱着拜伦和王尔德,渴望与众不同的生活。

“犯罪不是庸俗,但所有的庸俗都是犯罪。”那人说道。

虞子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是还没有停下自己表达的脚步。“只有特别之物才能留存下来。”特别,就不论善恶。我寻求特别之物。

“我不仅要做一个恶棍,而且要成为一个怪物,你们会宽恕我所做的一切。换句话说,我要把你们的衡量标准变成荒唐可笑的东西。”

“这是我知道的,最令我颤抖的豪言壮语,在一百年以前,被最优雅的人用优雅的态度说出,比长发愤怒青年的重金属喊叫更对我的胃口。”

那人说道:“可以理解,道德败坏的人没有禁忌,更加有趣。”

“有趣”——我努力想追求正确的生活,实际上却一心向往有趣的生活。但我既缺乏力量,又不够决断,追逐这种并不适合于我的生活的必然结果是痛苦多于欢乐。但那时我坚持相信那个“白痴”公爵梅希金的说法:“她的眼睛里有着那么深的痛苦,是多么美丽啊!”虞子佩过多的引用又让那人安静下来。

我不能一一列举我做过的蠢事,花了很多年我才意识到,实际上对我来说一句不得体的蠢话比背叛、残暴、欺骗这样的所谓罪恶,更加难以接受。罪恶里还时常蕴藏着某种激情和勇气,激情便与美感有关,而平庸与乏味则毫无美感。对我来说这是直觉的反应,达不到年轻歌德的高度——为善和美哪样更大这种问题而深受折磨。确立某种生活准则,并有勇气去坚持这些准则是必要的。可惜大家通常既无勇气坚持善,也无勇气坚持恶,甚至没有勇气坚持随波逐流。更加不幸的是,我对他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领悟力,有了这份本可不必的理解,做起事来便难免拖泥带水,对一切都失去了明确的尺度。这对我的生活是个致命的错误。

“错误当然不都是丑陋的,有些东西因为错误而格外耀眼。”那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虞子佩终于稍微停了一下。那人不失时机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名片盒,但他拿出来的却并不是名片,而是一支香烟。

“这是特制的,很带劲儿。”那人说得,“因此我就不请您来一支了,抱歉!”那人说完,准备去掏打火机。

虞子佩眼馋地望着他,心里狠狠地咽了一把口水。

那人在点烟的同时,斜着眼睛看了虞子佩一眼,见她还是盯着自己,尤其是盯着自己的嘴巴,他笑了一下,然后再次打开名片盒,递给虞子佩,意思是需要的话——请便。

虞子佩一点没有客气,她最喜欢带劲儿的东西——不管是香烟,还是人。

那人殷勤地打着了火,一只手遮着风,另一只手举着,像一个奥运会火炬手,向她递了过来。她这才发现,那人的手,也是干燥而白净,让人舒服。打火机更是特制的一款,大小正好,外表闪着金属的光泽。

她吸了一口,然后狠狠地吐了个漂亮的眼圈,昂起头,她看着温煦的灯光下滚动前进着的眼圈,像滚动播放的新闻。

“我叫秦无忌,是秦方权的儿子。”那人收起打火机,徐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