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坐定点菜的时候,虞子佩招呼对面的莫仁:“伸出你的手让我看看。”
“干什么”他伸了左手给虞子佩看。
“两只。”
他又放上一只手:“怎么样我能找到完美爱人吗”
“未来的事我可不会看。”
他双手的感情线下面密密麻麻生着一排排下羽,虞子佩让他收了手。
“怎么样”
“有同情心。”
“没错!那些女孩,是因为可怜她们才跟她们上床的。看她们可怜巴巴的,不就是跟我上床嘛,又不费我什么事,只要别长得太难看了。”
“我听见什么了我看是女孩看你可怜巴巴,挺大的人了,又是一作家,不好让你难堪!”
用不着虞子佩开口,自然有人听不下去,追着赶着大加嘲笑。莫仁梗着脖子脑袋转来转去地欣然接受别人的炮火,要打击他可不容易。
这一桌上大概只有虞子佩相信莫仁的话有真实成份,他是自己见过的心肠最软的人。
莫仁说他上小学的时候常常把街上的乞丐带回家,趁父母还没下班的时候在厨房里给他们吃这吃那,送给他们自己的钢笔、尺子。上中学以后依然如此。当然,他纯真的心灵必定要受到打击,慢慢能够分辨谎言,家里的东西一次次被窃,被人嘲笑挖苦,被父母训斥。上大学以后他不再给要饭的一分钱,而且看见他们就让他们滚蛋——是出于对自己性情恶狠狠地矫正。闹不好他私下为自己的心软感到可耻,看他一次次和女孩分手,虞子佩简直怀疑他是在磨炼自己的冷酷无情。
正如莫仁所说,他的生活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接受打击。
虞子佩大学毕业的时候,莫仁在曼谷的一家小广告公司上班,他有时候下班会顺路来看虞子佩,他们坐在楼前的大榕树底下聊天。虞子佩不知道那天自己说了些什么,总之,她一定是看起来很快乐,他在边上观察了虞子佩半天,忽然说。
“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到这个年纪竟然还没有事情来把你打垮。”
虞子佩被他说愣了,想着果真如此吗
“等着瞧吧,上帝的花样可多着呢,那件事情总会来的,它会来打垮你,你躲不过的。”他近乎嫉妒地断言。
“有事情把你打垮过吗”
“当然,你还装着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你没告诉过我。”
“你。”
“我你是指……”
“对。如果追根溯源,我的信念是在哪一天崩溃的,就是你离开我的那一天。在那以前,我根本不相信你会真的离开我,对我来说那只是闹闹,过后你总会回到我身边。但是你真的走了,很长时间我都不能相信——那就是说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我的意志对它不能发生任何作用,它与我头脑中的世界毫不相干。对你我也感到惊奇,我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你是另一个人,也要吃东西,要呼吸,有着独立的胳膊,腿,独立的意志,我们之间不是我想象的密不可分。是,我对你也要呼吸这件事都感到惊奇。总之,那一天我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不是我从小以为的那个世界。”
“不是我,也会是另一个人,总会有人让你明白这个。”
“对,当然。但是,你是第一个。如果第一个誓言不必遵守,以后的誓言也就不必遵守了。”
“抱歉我充当了这个不光彩的角色,就假装我是无辜的吧,我只是被生活利用了。”
他笑起来:“你的确是无辜的,不过有时候我可不这么看,我认为你是和生活在私下订定了什么鬼契约,合谋害我。”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被打垮吗”
他摇摇头。
“因为我们有个本质的差别,你是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而我从小就是个悲观主义者。你对世界充满了幻想,憧憬,过多的奢望,但我则充满了不安和警惕,认为每一点欢乐都是我从生活手里非法获得的,侥幸夺取的……所以看到生活的真相你就会崩溃,而我幸免于难。”
“讨厌!以后我要有孩子一生下来就对他进行地狱教育,这样他但凡有点快乐就知足了。不过最好就是不要有孩子。”
“但是,早晚有一天……”他想了想肯定地说,“早晚有一天,你会疯狂地眷恋某样东西,除非你一直适可而止,不过我不信,你肯定会疯狂地眷恋上什么,哼哼,到时候等着瞧吧。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去抓你抓不住的东西,只要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你这种感情,你的堡垒就不攻自破了!等着瞧吧,我倒真想看看那是样什么东西!”
他乐不可支地唾沫乱飞,完全像个癫狂的预言家。而虞子佩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着。
“好吧,我们等着瞧。”
因为有了乐观与悲观的本质分别,虞子佩和莫仁对一切事物的观点便都有了分歧。
比如,莫仁认为大多数人都不是人,只有个别那些具有创造力的,给人类带来进步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所有的非人都得益于这几个真正的人的存在。但对虞子佩来说,他所谓的真正的人根本就是特例,是偶然,是人的变种——是神。而大多数的,那些平庸、下作、无聊,只求生存的才是真正的人。
再比如,他认为对空虚的恐惧就是对死的恐惧,人们的一切企图都是为了抵抗这死的恐惧,它是一切生命活动的根本。而虞子佩认为对空虚的恐惧是对空虚本身的恐惧,多亏有了死的保证,人才不致陷入疯狂,想想如果给没有意思的生命再贴上永不过期的标签,该怎么打发这日子
这些分歧的最终结果就是她可以心安理得,而他惶惶不可终日。
她一直努力在世界和个人之间建构起一道屏障。
这中间只有一个漏洞——
“早晚有一天,你会疯狂地眷恋某样东西,除非你一直适可而止,不过我不信,你肯定会疯狂地眷恋上什么,哼哼,到时候等着瞧吧。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去抓你抓不住的东西,只要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你这种感情,你的堡垒就不攻自破了!”
虞子佩一直记得莫仁的话。
这一天不会真的到来了吧。
她想到秦无忌,不寒而栗。
秦无忌回来了。
但他没时间见我,他的另一个女友搬进了他家。
“我被整日监管了。”他在电话说,“但是监狱里有报纸,我可以看你的专栏。这篇我喜欢——《美感毫无用处》。”
《美感毫无用处,爱情有害健康》——讲的是虞子佩和老关的事。
有一阵子,虞子佩和老关的感情很好,于是决定去他们家拜访。拜访结束后,她问老关他父母说了些什么。老关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虞子佩就断定他父母肯定说了什么,非要他说个清楚。老关看瞒不过,被迫说了实话:“我妈说你窄胯骨,圆屁股,不适合生孩子。”
老关的母亲是妇产科主任,她们医院的专科权威。
虞子佩震惊之余冷笑两声。
“从来没听过这么实用主义的说法!难道我是专用来生孩子的吗”
“她喜欢孩子嘛,又是个大夫。”
老关竟替他母亲辩解,而没有替虞子佩感到愤怒,她便暗自记下了他这笔黑帐。
想想吧,自己又不是一个黑人,能长出这么个后翘的屁股容易吗这简直需要突破人种的局限。而老关的母亲竟想把纵向发展的屁股,引向横向发展的道路,把美感引向实用的泥潭,把“窄胯骨,圆屁股”变成“宽胯骨,扁屁股”,为了在肚子里给孩子制造一个更大的生长空间,我一辈子都得带着个大扁屁股招摇过市。
对于一个艺术工作者来说,这种以实用代替美感的说法不可原谅!
老关因为母亲的关系,在家耳濡目染,对生理卫生很是在行。有一次他们激情洋溢的时候,他忽然对虞子佩说:“经期的时候不能那啥,这样对你不好,老了容易得盆腔炎。”
虞子佩干脆地回答他:“我才不管老了的事呢!”
得承认老关本意很好,值得推崇。可是老了不但容易得盆腔炎,还容易得糖尿病,心脏病,脑血栓,肝硬化,癌症,在那啥的时候提这个至少可以算是不合时宜。这么说吧,如果虞子佩爱他,她便很难出于对“老了会得盆腔炎”的考虑而一星期不跟他那啥。爱情可能是有害健康的。
虞子佩后来和老关分手,不能不说他母亲和他这两次关于生理卫生的谈话都是原因之一,——她认为非我族类。
虞子佩把文章的后半段删了,加了一些别人的故事,给了《泰国电影报》。
“我喜欢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你的样子。”
“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你说,我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嘴边的痣长在左边还是右边,眉毛是挑的还是平的,身上到底有没有胎记回答我。”
“等你来了,我一样一样回答你。”他把虞子佩的话当成挑逗,虞子佩却忽然没兴致了。
“算了,我都不记得你到底长几条腿了。”
“抱怨。”他向虞子佩指出。
“好吧,我不抱怨,但是你要给我补偿。”
“又是一个债主。”
债主这是一个危险而难听的词,他第一次使用它。
十天以后的晚上十一点,她见到了秦无忌。他坐在黑暗中,整个楼都在停电。虞子佩是摸黑上来的,那深一脚浅一脚的紧张感觉使“偷情”这个词变得十分形象。
掏出带来的蜡烛点上,晃动的烛光里他的脸恍恍惚惚,缺乏真实感。虞子佩伸出手去抓他,抓住了他陷在阴影里的胳膊,至少他的身体是真实的,有温度,有重量,有弹性,在那儿占据了沙发的一角——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她就那么一直抓着,不松手,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想她的手不是空的,她的怀抱不是空的,不想听情话,再好听的也不要,情话是空的,爱也是空的,她有的一切都是空的。上帝保佑柏拉图,让他的爱见鬼去吧,她要这真实可触新鲜欲滴完全物质的爱情。那啥吧,她需要他的重量压迫她,他呼吸的热气吹到她脸上,她需要感到被充满,被摇撼,被烘烤。上床吧,乱搞吧,偷情吧,既然是这样的狗男女,那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偷情吧,在这烛光里,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就算打出写满爱的大旗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就算坚持不和别的女人那啥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我们来偷情吧,或者我们天生就喜欢偷情,任何正常的爱情都不能满足我们,我们需要眼泪,需要暧昧,需要分离,需要越过藩篱,需要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难道我们没有心怀傲慢难道我们没有恬不知耻地高唱颂歌我们来偷情吧!”虞子佩在心底狂喊,像个灵魂上的荡妇。
"你是射手座“秦无忌开车送她回家的时候忽然问。
“不是,为什么问这个这不是你的话题。”
“他们说射手是为爱而生的。”他看了虞子佩一眼,没有说下去。
为爱而生,很多人这样标榜自己,为爱而生不,虞子佩觉得自己不为爱而生,爱是她躲之不及的怪物,是人生对她抛出的媚眼,顾盼有情中生出的一点眷恋,是这世界将她抽空,打倒,使她放弃尊严的唯一利器。别大言不惭地谈论为爱而生吧。
“我才不是射手座呢,我要是射手,早就闹得你鸡犬不宁,上窜下跳了!”虞子佩笑着呸他。
“我现在不是鸡犬不宁吗”
“不知好歹!有我这么克制的射手吗!”
“我不懂,我只是看了一眼来西元的叫《射手与双鱼》。”
停了好久,车已经驶下了外环线,他说:“你的克制是最让我难过的。”
这是秦无忌式的情话,说明他有着洞察一切的目光,他知道虞子佩是经过怎样的克制才能对他温和地微笑,才能顺从他的意愿,才能不每一分钟都说爱他,才能每一刻都抑制住拥抱他的渴望,才能安静地坐着,才能不哭泣,才能交谈,才能微笑,才能生活下去……
他知道虞子佩爱他比她表现出来得要多,这让他害怕。
后来他说:
“你是一座隐蔽的火山,正冒着烟的火山不可怕,人们会避开它,但是你,你安静地呆在那儿,突然爆发的时候,便会毁灭一切。”
“放心吧,我这儿的地壳比别的地方坚硬得多。”
但是他明显的并不放心。
秦无忌在伦敦街头买了一张水粉画,说:“长得像你,所以买了。”
画中人是浅浅淡淡的一个影子,说像还真像,说不像也不像。
他给虞子佩带回的礼物里有一瓶香水。
“不要擦香水,至少见我的时候不要擦。”
他曾经这么要求,虞子佩照办了。
为了这句残酷的话,他送了香水给她。
“你不是不让我用吗”
“不见我的时候可以用啊。”
ni
ricc的这款香水叫作“时空”,初闻起来非常清淡,但是随着身体热度的烘烤它会变得浓烈起来,完全出乎你的想象。
你最初闻到的气味,和后来别人闻到你的味道完全不同。
你以为会清淡,实际却浓烈,如同虞子佩的爱情。
虞子佩和阿希在一家韩国料理店里,对着两份没怎么动的石锅拌饭干瞪眼。下午阿希打电话问虞子佩在干什么,因为好久没她的消息了。虞子佩说没事,老一套,出去吃饭吧,正有事问你呢。能有什么事问阿希现在除了秦无忌她还关心什么
“跟我说说金牛座。”
“金牛,最有美感的星座,热爱一切美丽的事物,懂得享受生命的美好之处,金星这个词就是维纳斯。”
“不错,继续说。”
“非常有现实感,坚持生活在自己的天空下,在任何问题上都是安全第一。”
完了。虞子佩心塞。
“你又和金牛扯上什么干系了”
“我们合适吗”
“天生一对,内心浪漫的现实主义者。不过我还要知道他的月亮,金星,火星和上升星座。”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
“你来真的了”她看了看虞子佩,说。
“这么明显吗”虞子佩惊道。
阿希耸耸眉毛,表示用不着解释。虞子佩沉默着,知道她在等着自己开口,可她不想说,说出来可能会好过点,但是不,虞子佩说过她不会和任何人谈论他,除了这个秘密她再没有别的。
“我认识一个通灵的人,如果你想问什么,可以问她。”
“通灵你问过吗”
“没有,我害怕知道。不过她非常灵,能说出你的前世今生,你可以打电话约她。”
饭桌上的气氛变的很怪异,虞子佩记下了那个电话,她不知自己我会不会打,她也害怕知道。
“其实,水瓶和双鱼也很合适。”阿希说。
“你是指我和莫仁”
“就是说你们俩。”
“土和水几乎是完美的结合。”她解释说。
“土和水,没错!我们俩合在一起就是一锅泥水。”
“他能使你感到舒适,而你则使他安宁。”
“他能使我感到舒适,而且还能让我感到不安!”
“当然有许多差异需要弥合。”
“你相信差异能够被弥合吗”
阿希没吭声,她不信这个。
“用不着替他操心,他忙着呢!他最近组织了一个b型血双鱼座协会,决定以后只跟b型血双鱼座的女孩恋爱。他认为在这些同类的女孩中找到他完美情人的机率更大。为了争取时间提高效率,他还定了规矩,一年按春夏秋冬划分,每三个月换一个女孩,她们分别是他的春女郎,夏女郎,秋女郎和冬女郎。”
“真行!”阿希佩服得五体投地。
“的确!”虞子佩同意。
“他们能相处得不错。但太相似就缺乏趣味,没有好奇也就没有吸引力。而且,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缺点,是人最不能忍受的事。”
“要告诉他吗算了,他正为他这个计划兴奋不已呢!我最爱扫他的兴。”
“你才扫不了双鱼座的兴呢,他们只能自己扫自己的兴。”
“好吧,我也应该向老大他们学——看他的热闹吧!”
不过这次想看莫仁的热闹也没什么好看,没过多久,b型血双鱼座协会就解散了。
“她们都是假猛,说好三个月就分手,到时候就变褂!而且我都说了实话,说我不喜欢她了,她竟然不信!非说我爱她。不可理喻。”莫仁又在抱怨。
“她怎么能信呢她是双鱼嘛!最主观的星座,你忘了”
莫仁听出了虞子佩的弦外之音,在电话那头笑道:“你少来这套!”
虞子佩才懒的管他,她自己的事还纠缠不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