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虞子佩决定不理他继续说:“赛林格八十岁了,还在不懈地制造丑闻呢,你应该有生命不熄丑闻不止的精神,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能为此感到羞耻。模棱两可,面面俱到只能伤害你,消耗你的才能!”
“你是个小疯子。”他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不是。”虞子佩泄气地说,“我比你更害怕丑闻,我太希望得体了,得体就不可能杰出,这是我的问题。”
“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脸上再找不到她热爱的那种神情。
他们沉默地吃着东西,虞子佩惊讶地发现,她为他感到难过,竟然甚于为自己的难过。
“我说过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责怪你。”虞子佩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拿开了。
“一张失去勇气的脸真丑。”——虞子佩在那天的记事簿上写下这句话。
她也认为自己十分可笑,责备一个具有现实感的人胆怯,缺乏制造丑闻的勇气,又希望另一个不懈制造丑闻的人成熟稳重起来。向不可能的人要求不可能的东西,却不去享用可能的人提供的可能的东西。一个以悖论为基础的人生,怎么能不可笑呢
完美的爱人。他几乎具备了自己要的一切,只缺少接受毁灭的激情,谁能有这样的激情
那些软弱的男人,对世界无能为力的男人,他们孤芳自赏,洁身自好,想独自开放,你可能对他们深怀好感,却产生不了激情,他们太弱了,而弱便会轻易地屈从于更强的意志,有了这种屈从,撞击的时候便不会有绚烂的花朵开放。而那些强有力的人,他们又常常缺少爱的神经,他们的心为别的东西跳动澎湃。她的完美的爱人有着最脆弱和最强悍的心,没有脆弱,情感会粗糙无趣,而没有强悍,脆弱只是惹人厌烦的孩子把戏。
“真渴望被精美地爱。”她发出和顾诚临死前一样的哀求。
“你是一个爱情鉴赏家,不是情种。”莫仁这么说我。
如果情种是生冷不忌的食客,什么都称赞好吃,那么虞子佩的确不是,她无法像徐莫仁那样,对随便一点什么可爱的品质都动心,是出于傲慢吧,她知道傲慢在上帝的戒条里是足以下地狱的罪恶,而没有这一点傲慢自己怎样去对抗这个卑贱乏味的人生
必须承认,在她试图分辨自己的情感,发现她和莫仁之间惊人的相似之处。不同之处只在于她没有制造幻觉的天赋不能为自己臆造一个爱人,也不能像收集邮票一般收集美感。但她要求的难道不是和他相同的东西吗不都是一个现实的奇迹的吗为什么他们彼此之间永不能相容她想起阿捷赫公主的格言集——“两个‘是’之间的差别也许大于‘是’与‘非’之间的差别。”
月日,圣瓦伦丁节。
虞子佩不期待什么情人节,一切世俗的节日都是作为一个情人最难受的日子。她在无数中看到过这样的描写,不必多说。那天她一起床就拿了家里所有的钱去“巴黎春天”买衣服,满街卖玫瑰花的孩子和挽着手的情侣看着让人心烦。她在百货大楼里一个店一个店地穿来穿去,细细挑选,不厌其烦地试来试去,不放过任何一件可能适合她的衣服。从下午一直逛到天黑,二层三层已经没什么可看,四层的男装她也转了个遍,只好下到了一层。
一层是化妆品柜台,各种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人眩晕,她来回走了两圈没什么可买,便决定作个市场调查,看看每种品牌新春都推出了什么货品。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莫仁,他站在收款台边,正往钱包里塞找回的零钱,胳膊上还挂着一个迪奥蓝金相间的口袋,看起来十分可笑。
“哎,莫仁!”虞子佩看了看他后面和四周,并没有什么漂亮女孩跟着,“你一个人”
“对呀。”
“在干嘛”
“嗨,买情人节的礼物呗。”
“这么多”
“嗨,人多呗。最倒霉的是我得一个一个地给她们送去,她们都揪着我共度良宵,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买了些什么”
“嗨,香水,护肤品呗。”他每一句话前面都加了一个“嗨”,以表达他的无奈。
“什么样的男人会给女孩买护肤品作礼物我从未遇到过。”
“嗨,我呀!”
“那你记得住每个女孩都是什么肤质吗她们是偏油,还是偏干”
“那我哪记得住我只能记住哪种更贵,有的女孩讲究,你就给她贵点的东西。”
“那你快买吧,要帮忙嘛”
“不用。你一个人——在买衣服”他看看虞子佩满手的购物袋。
他目光如炬地打量虞子佩,一个人的情人节
“跟你一样,买礼物。”虞子佩说。
“好,那我们各忙各的吧。”
“好。byebye.”
虞子佩走开了,看看表已经七点了,去地下的快餐店吃个汉堡吧。她一脚已经迈上了电梯,莫仁又赶了过来,把一个花花绿绿的口袋塞在我手里:“这个给你。”
“嗨,真的没必要!留着——”
“以前没钱,没买过什么好东西给你。”他说,嬉皮笑脸十分真挚。
别这样,虞子佩觉得自己现在很脆弱,她受不了,在她发呆的时候,他说了句“情人节快乐”便转身跑了。
那是一瓶cd的“毒药”,因为秦无忌她已经习惯于不用香水,何况这么浓烈的“毒药”可惜了他的好心。
虞子佩渡过了一个等待的夜晚,独自一人,穿个白色的麻布衬衫,非常正式,是出席晚宴的服装,在夜色里,晚风中,她知道她的脸光洁明亮,准备着微笑,她把晚饭当成一个仪式来吃。
等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的,胃在那儿隐隐地疼,手和脚都麻酥酥的,她强迫自己把东西吃下去,香米饭,南乳藕片,西洋菜煲生鱼,她努力地吃着。九点以前不抱什么希望是容易过的,从九点到十点,她准备把它分成四个阶段,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来等,他说他的饭局有个九十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可坚持不了那么久,应该可以在十点以前结束的。要是他来不了呢那她该怎么办应该做出很懂事的样子对他说没关系吗还是强迫他一定要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他以前常常为了看她一眼开车跑很远的路,如果他不来,就是说他不再象以前一样爱她了。
第一个一刻钟过去了,饭馆的电视里是读书节目,虽然声音开得很小,但是有字幕,远远得也能看。虞子佩已经喝掉了大半罐汤,旁边桌那个说没有野心就成不了大事的妇女已经走了,连后来来的老外也已经吃完了。十点钟饭馆会关门,如果他还不来电话,自己该到哪去等
第二个一刻钟也过去了。“你还爱我吗”虞子佩想这样问他,她从未这样问过任何人,她总是不肯直接了当,也许是她的问题。九点四十,电话响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模糊而遥远。
“刚刚完,我不过去了。”
“怎么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她没出声,不知该说什么。
“本来就感冒,饭馆的空调又坏了,冷得要命。”
“不舒服就回去吧。”
“太没精神了,我想精神充沛的时候跟你在一起。”
“你在哪”
“在路上,蓝柳庄附近。”
“噢,那边。”
“行吗”
“问我”
“是,问你让不让。”
“我只是想看看你。”
“明天不就看见了。”
“嗯。要是病了就回去吧。”
“你呢还在吃饭”
“嗯,在等你啊。”
“这么说你越学越坏。”
“我说的是实话。”
“嗯,明天好吗”
“好,回去吧。”
虞子佩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就算她今天的爱情运很好,她穿了她的幸运颜色,她象个迷信的傻瓜一样用各种方法占卜,她按纸牌上说的主动给他打了电话,她强迫自己直接说了想见他,她打扮得无懈可击,至少换了五身衣服,她耐心之极地等了一个晚上。她感觉到自己在伤心,她很怕那种伤心不断地加剧,再加剧,会很疼的,她知道,会哭,会把她打倒。不致于到这个程度吧,你是个铁石心肠的水瓶。虞子佩对自己说。
明天他们还是会见面,在公司开会,虞子佩能看见他,但只是远远的。他们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电话又响了,她以为是他改变主意,掉头来看自己。
当然不是。
是约写剧本的电话,这个电话救了她,把她的身份还原到了现实,她努力让自己的脑袋运动起来,回答对方提出的种种问题,向对方提出种种问题,电话一打就是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她尽量地说话,非常热情,她感到血在一点点流回心脏,伤心不再加剧了,痛楚带来的颤抖慢慢平息下去,好,就这样,就这样……
虞子佩又坐了一会儿,到服务员开始扫地的时候,结帐走了。她想他们之间的默契也许消失了,或者该说总是能碰到一起的好运气不再有了,这种默契曾使他们相爱,当它离去他们也注定分离。
秦无忌应该是厌烦了,他对爱情这码事简直厌烦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在女人中间纠缠,快五十岁还不能脱身,真是堵死了。眼看着一个个可爱的小姑娘最后都拿了一张凄楚的脸对着他,他受够了,他要选择一种最简单最自在的方式把这一切了结。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不肯和那女孩上床,他知道这个结局,他经历过无数次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安静温顺的小脸,忽然间目光疯狂,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怨妇,他不愿意看见这个,但每一次他都看见这个,他真的厌烦了。他也不是没想过是自己的问题,他也作了努力,但依然如此。他知道自己的宿命,最终他会离开她们每一个人,但他会记得她们,每个人都是他相册的一张照片,供寂寞的夜晚拿出来翻看的,当然有的照片看得多,有的照片看得少,但这只有他知道,或者时间久了,他也记不清他更喜欢哪一个了。这一次的这个女孩子,他记住她只是因为她的任性,从来没有人反抗过他,只有她一直不肯对他认输,她爱他的,他知道,但她还试图保持尊严。她不懂,爱是容不下尊严的。所以,他不要爱情了,他老了,他只想保持尊严。
他要不是太爱自己,他的爱情几乎是完美的。但是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使爱情不可能完美。虞子佩觉得自己也不具有这样的素质,所以她不责怪他。这两个理智,具有常识的人,这两个世故的人,也许注定彼此失去。
真渴望被精美地爱,精美不是全心全意就能有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间微妙的动人之处是天赋,秦无忌有这种天赋,但如果他要浪费自己的天赋,只能让他浪费,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东西。或者,他早就对这个天赋感到厌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