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穷尽复杂(2 / 2)

画中的薛定谔 文山雪 7375 字 2023-03-16

这位吉诺拉尽管满肚子的专业学问,外表却叫人无法恭维。吉诺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弧圈人。脊柱弯曲,面容纤弱,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左右不一,不太严整地遮盖了上嘴唇,甚至进到了他的嘴巴里头,两丛鼻毛支棱着从鼻孔里溜出来。

小胡子太长了,不像是真的,简直可以说是一撮贴上去的假胡子。

吉诺拉的动作是波浪般的,成圆形的,他的举止和他的思想也是歪歪扭扭的,甚至连他的眼镜腿也是曲曲弯弯的,两片眼镜玻璃也不呆在同一层楼上,总之,他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直的。吉诺拉,你稍稍挺直了,lee有时恼火地对他说。另一位却我行我素,好吧,活该。

离开他在依西小楼房后的最初日子里,lee着实好好地利用了一下他那新的生活秩序。在萝兰丝家,他享用了一条毛巾,一只碗,还有半个柜橱,他先是每天夜里都睡在连拱廊街她的家中。后来,渐渐地每况愈下:开头只是两天一次,接着三天一次,很快四天一次,其他的夜晚lee在画廊中度过,一开始一个人,后来就不是一个人了,直到有一天,萝兰丝发了话:你走吧,现在,你找死去吧,你伺候你的小买卖去吧,滚。

行,我走,lee说,然后在心里说,我才不在乎呢。但是,一个寒冷的孤单之夜,他在画廊的后堂被冻醒,便早早地起床,出门去找离得最近的一家不动产事务所。这个可怜的工作室,再也不能呆下去了。别人建议他去看一看一个很不一样的一套公寓,在阿姆斯特丹街。是奥斯曼时期的典型玩意,你瞧好吧,事务所的人说:天花板上装饰有线脚,镶木方材地板,双起居室,双过道,双玻璃门,大理石壁炉上立着高高的镜子,房间之间的过道很宽,外带仆人间,需付三个月租金的押金。好的,同意,lee说,我要了。

他安顿了下来,花一星期工夫,买了一些家具,修整了一下水管。

一天晚上,当他安坐在一把崭新锃亮的扶手椅中,一杯酒在手,不时斜一眼瞅一下电视,终于感觉到自己是在自己家中,这时,有人摁响了门铃,原来是吉诺拉不期而至。我只是经过这里,德拉艾说,我只想对你说个事儿,我没打搅你吧?从原则上说,腰背腿脚全都佝偻着的吉诺拉是无法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藏在背后的,不过这一次,他的身后似乎有什么人影,隐约晃动在过道的阴影中。

lee微微地踮起了脚尖。对了,吉诺拉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请原谅。我是跟一个朋友一起来的,她稍稍有些腼腆。可以进来吗?

每个人都可以观察到,有那么一些人拥有植物般的身体。一些人令人联想到枝叶、树木或者花朵:向日葵、灯心草、猴面包树。说到吉诺拉,他总是衣冠不整,使人想起那些生长在城市中的无名植物,灰不拉几的,从某个破败的货栈院子的砖石缝中钻出,从毁坍的墙面裂口中拱出。消瘦,弛缓,隐蔽,但却倔强,它们具有,它们知道它们在生命中仅仅具有一个微小的使命,但是它们知道怎么履行它。

如果说,吉诺拉的外貌体形,他的行为举止,还有他混乱的口头表达,很容易就这样叫人联想到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那么,陪他来的那个女朋友则象征了另一种植物的风格。乍一看去,这位叫薇克图娃的漂亮植物很是文静,显得更像是野生的,而不是装饰性的或点缀性的,更像曼陀罗,而不是含羞草,少芬芳而多荆刺,总之,不太随和的外表。无论如何,lee立即明白到,他一见她便错不开眼珠了:当然啦,他说,请进。随后,他只用一只不专心的耳朵对付着吉诺拉糊里糊涂的话语,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薇克图娃身上,不时与她的目光交叉,表面又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粗粗看来这是白费心计,要赢到手还早着呢,''但谁也说不清。不过,这天晚上吉诺拉所讲述的倒不是无趣的琐事。

年月日,他叙述道,在加拿大最北部,一艘叫奈西里克号的小商船被搁卡在马更些区的海岸上,具体地点迄今为止还不能确定。当奈西里克号航行在剑桥湾镇和图克托亚图克之间时,它被紧紧地卡死在浮冰中间,船上装载着狐狸、熊和海豹的皮毛,还有一批极其珍贵的古董,是当地有名的艺术品。

撞在一处暗礁上搁浅后,它便立即被飞流而来的冰块围裹住。船员们步行着逃离瘫陷的货船,以好多人手脚冻坏为代价,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地逃回最近的基地,在基地,一些人就不得不被截肢。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尽管船上的载货价值连城,这一区域的偏僻还是令哈得孙湾的轮船公司望而却步,放弃了搜寻计划。

吉诺拉带来了这些他刚刚获悉的信息。提供消息的人甚至还告诉他,假如好好探询一番,他们还会得到更细节化的情报,得到有关奈西里克号的确切坐标。这一切,当然,是侥幸获得的,但是,如果事情明确下来后,探险活动将带来颇大的收益。通常来说,确实,发现一种人种艺术品或一件古董的信息都是经过了四五道手才得来的。首先,往往是发现物品的一个可怜的当地人;然后,是监督着这种贩卖的地方上的头头;接下来,是在这方面有经验的特殊中介人;最后,才是画廊经营者和收藏家,他们构成长链上的最后一环。这整个的小世界,显然是在不断地增大,而每过一道手,物品的价钱至少就要提高三倍。

但是,那天晚上,说实在的,lee并不怎么专心于这一故事,他太关注那位薇克图娃了,他想象不到,一个星期后她会搬到他这里来住。要是有人告诉他这一点,他无疑会欣喜若狂,尽管同时或许不会不感到一丝不安。而要是有人还明示他,今晚相聚于他家中的三个人,每一个都将在月底之前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消失,当然包括他在内,那么,他的不安无疑还会更添三分。

将穿越北极圈线的那一天,船员们会很正常地庆贺这条线的通过。人们以一种影射的方式向lee预告这一事,调子挖苦嘲讽,透出模糊的恫吓,带有秘密道会命定的印记。然而他却不知其中的威胁,猜想这一仪式是特意为经过赤道和南北回归线而保留的。但是,不:那些玩意儿同样也在寒冷中庆贺。于是,那天早上,三个化装成女恶魔的水手,大喊大叫着冲进lee的舱房,蒙住他的眼睛,然后连推带搡地把他带人横七竖八的道巷网中,一直带到临时设置成黑糊糊一片的运动厅中。有人摘掉了他眼上的布条,只见中央的一张台子上端坐着由船长和几个中级船员装扮成的海神。侍应部领班扮作尼普顿,头顶王冠,身披长袍,手执三叉戟,脚登潜水蹼,身边是那位爱啃指甲的女人,她扮演安菲特里特的角色。海洋之神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喝令lee跪下,跟着他重复乱七八糟的咒语,一柞一柞地丈量运动厅的面积,用牙从一个装番茄沙司的盆子里咬出一串钥匙来,还有其他无伤大雅的作弄。lee一个劲地求饶,似乎发现尼普顿在悄悄地骂着安菲特里特。这之后,船长发表了一通演讲,发给lee一份证明他通过北极圈线的证书。

完了之后,他们就进入了北极圈,开始发现一些冰山。但只是远远的:那些冰山,船只最好还是避开它们。它们有时候零碎地漂来,有时候聚集在一块,一动也不动,像是抛了锚的巨大舰队,其中的一些还又光滑又闪亮,通体是晶莹洁白的冰,有一些则被冰碛污浊了,变得发黑发黄。它们的轮廓描绘出动物的身影或者几何图形,它们大小不一,从旺多姆广场到玛斯田园校场不等。然而比起南极洲的冰山来,它们看起来更为稳妥,更为衰竭,毕竟,跟它们相对应的南极洲的冰山在以大块台地的形式,若有所思地移动。同样,它们也更为执拗、无形和细巧,就仿佛它们在一种不踏实的睡眠中多次地翻身。夜里,当lee睡得同样不安稳时,他也起床,来到甲板上,跟值班水手一起打发时间。黎明时分,四周一溜地排列着舷窗的甲板显得宽广而又空荡,像是一个候见大厅。在一个睡眼惺忪的高级船员的监视下,两个水手四小时一班地轮换把舵,观察仪器和雷达,眯缝的眼睛盯着照准仪。lee找到一个角落,在厚厚的机织地毯上安坐下来。他瞧着被探灯的强光照得雪亮的景色,尽管他实际上真没有什么可看的,什么都没有,惟有隐在黑色中的无穷的白,那么少的东西,有时候竟是太多。为了找点事情,他查看起了桌子上的航海图、全球定位系统和气象仪。在值班水手的指点下,他很快人了门,他通过扫描无线电接收器的所有频率,终于打发了时间:一切只需短短的一刻钟,得到的永远是这一点。

实际上只有一件事,出于技术的原因,他们停在了浮冰中央。他们扔下了一把梯子,梯子的横档上冰块形成了小小山峰的侧影,lee爬下去溜了一圈。寂静,始终如一,没有任何声音,除了他自己被埋没在雪中的脚步声,风的呼吸声,以及一只鸬鹚的一两声呜叫。

尽管告示在先,lee还是走得远了些,他发现一片浮冰上有一家子柔软的海象在睡觉,彼此紧紧地挤靠在一块。公海象时不时地睁眼看一看,好像在保护着它的一家。老年的公海象守着自己的伴侣,长着胡子的秃顶上,有时露出搏斗留下的伤口。一头雌海象时不时地睁开一只眼睛,用鳍足给自己扇了扇风,然后又睡了。lee回到了船上。

随后,万物又恢复了进程,没完没了。然而,有一种办法可以用来与厌烦作抗衡:

像切香肠那样把时间切成一段段的。把它分割为天,但同样分割为小时,为分钟,甚至分割为秒。很简单,就像在监狱中那样,只要以可能的一切来计算和衡量时间--餐饭、录像、填字游戏或连环画--就可以打发厌烦去见它的鬼。尽管人们照样可以什么都不做,躺在他的铺位上,穿着恤和头一天的短裤,随便读些什么度过一个上午,把洗脸和穿衣往后挪。浮冰把一道耀眼刺目的白光投射在船舷上,活活地闯入到船舱中,由于无影效果而不带来半丝的阴影,他们把一条毛巾什么的挂在窗洞上,他们等待着。

但是,毕竟还有一些消遣,意义不大:轮机长和负责安全的人定期来检查船舱,操训疏散练习,卡着秒表比赛穿戴恒温中会自动漂浮的救生衣。

他还能常常地到女护士若丝琳那里去,当那位无线电报务员在岗上工作时,他可以冒险向她献上个小殷勤,他可以夸奖她技术高超,外貌美丽,在这样的气候下还能拥有古铜色的皮肤。他后来由此得知,为了保证妇女的健康,人们早就达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做法,在没有阳光的地区,女性船员有权每星期享用四小时的紫外线照射。

其余的时间就是星期天了,一个永恒的星期天,捂在毛毡中一般的寂静造成了声响、事物甚至时间之间的一种距离:洁白令空间挛缩,寒冷减缓了时间的流程。

在破冰船羊膜般的温暖中,有一些东西在麻木,人们甚至都不想在这种僵硬中动弹一下,自从穿越了北极圈线,他们的脚就不再踏入运动厅一步,他们基本上都在吃饭时相聚。

薇克图娃的瞳孔成点状,虹膜呈电绿色,像是老式无线电收音机的小窗眼一般,微笑冷冷的,但毕竟是微笑,她已经搬到阿姆斯特丹街来住了。

她来时并没有带多少东西,仅仅只有一个小旅行箱,一个背包,进门后放在门口,仿佛就在火车站的寄存处只放一个小时。而在浴室中,除了她的牙刷,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匣子,装着三个可折叠的化妆盒和三套美容物品。

她留下了,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把扶手椅中看书,面对着一台开着的但却处于静音状态的电视机。她不怎么爱说话,反正几乎不谈她自己,你问她一个问题,她往往以另一个问题来回答。她好像总在提防着什么,即便外部没有任何威胁的迹象,她还是一副犹疑的模样,偶尔,她倒也冒险催生出一些进攻性的念头。当lee接待来宾时,她总是装作自己也是来宾的样子。弄得他以为她甚至会在午夜时分跟其他人一起离开,但她留下来了,她留下来了。

薇克图娃来lee家的后果之一,便是吉诺拉也来得更勤了,但他还是那么不修边幅。一天晚上,他来阿姆斯特丹街时穿戴得比平时更为邋遢———派克大衣已不成形,衣摆在一只绿色的长袜子上晃荡着———lee觉得实在看不下去,就在他临走时叫住了他,他把吉诺拉拉到过道里,吉诺拉,别把你弄成这副鬼样子,他告诫他,当他来照看画廊的时候,最好穿得稍微体面一些,一个艺术品商人总该注意自己的仪表吧,吉诺拉看着他,没有明白。

你不妨站在收藏家的立场上想一想,lee低声坚持说,又摁了一下楼梯定时灯的开关。他要来买你一幅画,这位收藏家。他犹豫了。你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购买一幅画,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是那么害怕白白糟蹋了他的钱,害怕他不懂内情,害怕错过凡高,害怕她妻子会说他什么,所有这一切。他是如此的害怕他再也见不到它了,那幅画,不是吗。他只能见到你,画商,穿着画商衣服的你。

这么说来,他放在绘画上的,是你的那副外表,明白我的话吗。假如你穿着寒酸的衣装,他放到画上去的,将会是你整个的悲惨样。那么,当你的外表无可挑剔时,情况则相反,于是,画就很好,于是,所有人都很好,尤其是我们,明白了吧。

对,吉诺拉说,我想我明白了。好吧,lee说,那么明天见。你以为他明白了吗?

随后他又问了一句,毫不希望有什么回答,但薇克图娃早已经上床睡觉了。

lee一盏一盏地把灯熄灭,摸黑来到了卧室,而第二天下午,他出现在画廊中时,穿着一件栗色粗花呢上装,天蓝色条纹衬衫,金褐色织花领带。

吉诺拉来得更早,胡子没刮干净,穿的还是那老一套,只是比昨天更皱巴了,可以相信他是穿着衣服睡的,你给我瞧瞧这件衬衫。

我想,奈西里克号的事有了进展,吉诺拉说。什么号?lee说。那艘船,那边的,吉诺拉说,你知道,装着古董的那艘船。我想我已经找到知情者了。啊,对了,lee含糊其词地说,被大门的铃铛声分了神。注意,他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是雷巴拉。

雷巴拉,他们认识他,是个常客。

他做生意大大地挣了一笔钱,也大大地厌倦透了,因为他并不是每一天都激动万分地拥有维尔克罗公司的世界垄断权。他稍微开心的唯一时刻,是。在他前来购买艺术品时。他同样也喜欢别人给他建议,给他指明艺术动向,带他去见艺术家。有一个星期天,lee曾带他去参观蒙特雷伊门附近一个雕刻家的工作室,雷巴拉这位从来不离开第七区,即便离开也只是为坐他的喷气式专机飞越大西洋的人,在穿越十一区时不禁激奋异常。啊,这种建筑,这种异国情调的人们,真令人难以相信,我真愿意每星期天都跟你一起来参观。真是神奇。他的一天没有白过,雷巴拉。尽管如此,他还是属于迟疑不决的那类人。眼下,他正围绕着马尔提诺夫的一件相当昂贵的黄颜色丙烯酸大型作品转悠,凑近看看,退远看看,再凑近看看,三番五次。稍微等一下,lee始终低声地对吉诺拉说,你等着瞧吧。我去杀一杀他的信心,他们喜欢这个。

喂,他走近马尔提诺夫的作品时开口说,你喜欢它吗?这里头有一种东西,雷巴拉说,真的有一种什么东西。我觉得是,你瞧,怎么说呢。我知道,我看得出来,lee说。但是,总的来说不是特别好,坦率地讲,还远远不是这一系列中最佳的,另外,无论怎么说,它都还没有最终完成。更不用说价钱也着实贵了些,马尔提诺夫。

是吗,另一位说,我倒觉得配上这黄颜色,真的有某种东西在显现。当然,lee退让了,毕竟还不错,我不说什么了。不过,总归还是贵了一些,货真价不实。

若是换了我,我倒要往那上头瞧一眼,他接着说,手指着一件由四个漆成浅绿色的铝方块独立并置的作品,它倚靠在画廊的一个角落里。这个,很有趣。这很快就将上涨不少,但目前的价钱还算适中。此外,你瞧,它多么亮啊,不是吗?

很显然。很光亮。

这毕竟算不上什么,企业主说。我是想说,人们看不出什么稀奇来。乍一眼看去,lee说,人们可能就这样评估它了。但是等你回到家中后,你的墙上至少有了它,你不至于感到别扭。这倒是。我要想一想,雷巴拉一边说一边离去,我会和我妻子再来看的。好了,lee对吉诺拉说,你等着瞧吧。我敢肯定他会来买下它的,这一件马尔提诺夫。有时候,必须跟他们作对。必须给他们一种印象,他们是从他们自身出发考虑的。瞧,又有另一位来了。

这另一位是个画家,lee照应他已经有十年了,他名叫古尔代尔,四十八岁,笑眯眯的,嘴唇下面长着一颗痣,痣上有毛,穿一件法兰绒的上装,腋下夹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画框。他带来一幅画,来探听消息。

这不算特别行得通,lee说,声音懒洋洋的。你还记得巴扬克斯,他买过你的一幅画。他又把它还给我了,你的那幅画,他不想要了,我不得不又收下来。还有库尔江,你还想得起来吧,他本来打算买。好了,最后,他不再买了,他宁可买一幅美国画。另外,你有两幅大画转到了拍卖会上,价格低得微不足道,坦率地说吧,卖得实在很一般。好的,古尔代尔说,笑得不那么尽兴了,打开牛皮纸包的画框,我带来了这个。

同样,应该看到,这总归是你的错,lee继续说,对那幅画连看都不看一眼。你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就从抽象派转向了形象派,我可好,不得不彻底调整我对你作品的策略。你知道,这会带来好多问题,画家随时随地做改变,人们期待着一个玩意,随后他们失望而归。你知道,一切都标记好了,毕竟,对我来说,推促某种不太动的东西更容易些,不然的话,说不定就会灾祸临头。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一切十分脆弱。最后,我对你说这些,还该由你来拿主意。无论如何,这一幅我不能接受,我想把剩余的先打发掉。

沉默了一阵,然后古尔代尔草草包起了他的画,朝lee点了点头就出了门。在人行道上,他遇上了前来的马尔提诺夫。马尔提诺夫是一个年轻家伙,目光中透出天真的狡黠,他们闲谈了几句。他正在撵我呢,这混蛋,古尔代尔说。我很惊讶,马尔提诺夫劝慰他说。他知道你所做的是什么,他对你有信心。他毕竟还有一点点艺术感觉。不,古尔代尔说,再也没有人有艺术感觉了,说完就在灰蒙蒙的天色中远去。唯一还有一点点艺术感觉的人,就是那些教皇和那些国王。然后,再也没有任何人了。

这么说,你见到古尔代尔了,lee说。我刚刚碰上他了,马尔提诺夫说,他那神色不太对头哟。一堆彻头彻尾的破烂货,lee说,经济上根本就行不通,只是一摊象征性的废料。至于你嘛,这段时间里还算不赖。一个家伙刚刚来看过,他肯定会要你的那一大幅黄颜色。除此之外,眼下你在做什么呢?我嘛,马尔提诺夫说,我那里有个垂直系列,我要从中选出两三件参加一个集体展览。等一下,lee说,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来的?没什么,马尔提诺夫说,仅仅是为了信托局。

什么?lee说,你要参加在信托局举办的一个联展吗?这又怎么啦?马尔提诺夫说,信托局,这很好啊。我个人觉得,lee说,你在信托局办展览是很可笑的。

很可笑。更何况,还是一个联展。你在贬你自己价。这话我可告诉你了。好吧,总归,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接下来,lee怀着一种相当糟糕的心情,听吉诺拉给他讲有关北极艺术的概述:

伊皮尤塔克派,图勒派,乔里派,比尔尼克和登比派,公元前年至前年之间的古代捕鲸文化。当吉诺拉比较着种种材料、影响和风格时,lee有些心不在焉,而当吉诺拉开始谈及数字时,他的注意力才集中起来:这个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中的沉船的故事,如果得到证实的话,越来越显得切实可行,值得走一趟。然而眼下,它还没有被证实,还缺少更精确的信息。

但是,一月份已经只剩下最后几天了,不管怎么说,吉诺拉提醒道,即便知道得更详细,极地的气候条件绝不允许人们在春天之前出发,在高纬度的极地,一直要等到春天,太阳才会升起。

lee睁开眼睛时,太阳才刚刚升起:在舱室的一面墙上,舷窗画出一个灰蓝的浅色方块。在狭窄的床铺上,要朝对面的墙壁翻一个身,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随后,等翻过身去,lee却只有三十厘米的床垫安放他的肋部,但是,比起别的早晨来,今天他至少感到更暖和些。他试图以原地爬动的微弱运动,固定住他的姿势,但愿能行,但却不行。随后,当他尝试着加强这些动作,来赢得一些热乎乎的地盘时,一记突如其来的逆向推动把他顶得后退:lee从床铺上掉了下来。

落下时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右肩上,他还以为脱了臼,颤抖起来。原来却不是:

舱室的地上冷得不得了,加之lee全身**,除了一块手表,便是一丝不挂。他四肢支撑着爬起来,然后,一边挠着头皮,一边定睛看到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