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始终吃着同样的个人份餐,营养很平衡,是专门为这一类活动研制的。但是,为了改善日常伙食,他们有一回捡了不少安格玛鱼,打算炸来吃。在一大块冰川坠落到海里后,一阵巨浪在海岸上投撒下这些沙丁鱼大小的小鱼;首先中的首先,他们必须驱赶海鸥,这些鸟儿阴险地盘旋在安格玛鱼的上空,威胁着要俯冲下来。又有一回,纳巴西用叉戟猎到一头海豹。然而,他们知道,海豹全身都是宝,它有那么一点像是猪的极地对应物:它的肉可以烤来吃,煮来吃,炖来吃,它的血有一股蛋清的味道,可以用来灌血肠,它的脂肪可以照明和取暖,它的皮可以做成极好的帐篷布,它的骨头可以做针,它的筋腱可以当线,人们甚至能用它的肠子制造漂亮的透明的窗帘。
至于它的灵魂,一旦海豹死后,它的灵魂就会停留在叉戟的尖头上。于是,安古克在火盆上用海豹肝做了一个菜,把肝和牛肝菌一起炒,为了不让灵魂冷下来,纳巴西把叉戟放在火盆旁边。
他们就餐的时候,安古克教lee几个表达冰雪的土语词,在伊格鲁语中,有一百五十个表示雪的词,从痂皮累累的雪,一直到嘎吱嘎吱响的雪,包括新鲜的雪,柔和的雪,坚硬的雪,波动的雪,纤细的雪,粉末的雪,潮湿的雪,紧密的雪,随风飞扬的雪。
越往北走,天就越冷,很正常。lee脸上的所有毛发上,都挂满了细细的冰霜:
头发,眉毛,胡子,眼睫毛,鼻毛。他和他的向导都戴着墨镜,沿着火山口和冰斗向前行进,火山口和冰斗都是由陨星撞击而成的,当地人当时都来这里采铁矿,好用于锻造武器。有一次,他们远远地发现了第二头熊,独自一个呆在浮冰上,正守在海豹们透气用的一个洞口。白熊过于关注它的猎物,而忽视了他们,但是安古克还是本着小心为妙的原则,告诉lee对付白熊的一些办法。
如果你不合时宜地遇上了一头白熊,千万不要跑:熊比你要跑得快。最好分散它的注意力,比如往旁边扔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最后,万一遭遇不可避免,绝望之中还要记住,所有的白熊都是左撇子:即便你认为自己尚能搏斗自卫一阵,你也要从它不那么强的一侧下手。这实在也太悬乎了,但人们都这么说。
德拉艾的葬礼很简单,只是在近中午时分,要在阿莱西附近的一个小教堂里举行一个祝福仪式。当lee赶到时,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了,但他却谁都不认识。他实在纳闷,为什么德拉艾这样一个人竟会有如此多的亲朋好友,但也许这只是他那些无可奈何的债主。他悄悄地在教堂的中间找了一个位子,既不完全处于后排,也不在一个柱子后面,而是在后排靠前,离一根柱子又不太远。
所有人都刚刚进入,将要进入,正在进入:为了避免跟他人的目光交叉,lee低下了头,瞧着自己的鞋,但他的安静持续不了多一会:一个女人迎着往里走的人们,来到他面前,她脸色苍白,脸腮凹陷,穿一身亚麻花缎的丧服,她就是德拉艾的遗孀。啊,lee不知所措地说,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老兄还结过婚。对了,他结过婚,老天,这对他更好。
这时候,那寡妇告诉他,她和德拉艾不在一起生活早已有六年了,各自有着自己的住房,不过相距不算太远,真的。因为他们还保留着聪明的头脑,每三四天都要通一下电话,而且彼此都有对方住所的钥匙,这样,在一方外出的情况下,另一方就可以帮着照应一下花草,取一下邮件。
但是,一个星期之前,她就没有了德拉艾的音信,不禁担心起来,最后她终于来到他家,结果发现他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已经死了。这就是一个人独自生活的坏处,她总结道,目光中露出一丝疑问。没错,lee赶紧附和。随后,德拉艾的遗孀说她常常听丈夫提起他,路易非常敬爱你,说完便一个劲地劝lee到第一排坐在她的身边去。很愿意,lee假心假意地答应道,违心地往前面走。但是,由于他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一个仪式,这将给他以机会,更近地观察它是如何进行的。
实际上,一切都很简单。你看到棺材安放在搁凳上,头朝里脚冲前。在棺材前面,你能看到一个花环。你看到神父全神贯注地站在左边靠后一些的地方,执事呆在前台右侧——精神病学护士一般红扑扑的胖脸,威慑性的表情,黑色的衣服,右手握着一把圣水刷。你看到众人坐了下来。当几乎满满当当的教堂安静下来时,神父念诵了几句祈祷词,接着是一段纪念死者的赞辞,然后,他请大家前来向遗体鞠躬告别,或者向遗体洒圣水祝福,两者任选其一。这相当简单,很快就会结束。lee正准备看人们前来鞠躬时,寡妇却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下,扬了扬眉毛,一抬下巴指了指棺材。看到lee很不理解地皱起了他的眉头,寡妇又更高地扬了扬眉毛,更冲地抬了抬下巴,更重地掐了他一记,又推了他一把。看来该轮到他行动了。lee站起身来,众人全都瞧着他,lee感到很别扭,但他还是朝前走。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从来没有做过。作为华裔,他对这一套一点也不熟悉。
执事把圣水刷递给他,lee一把接过,还没明白是拿正了还是拿反了,随之就胡乱地晃动起来。本不想在空中描画出什么特殊的形状,但却划出了一些圆圈和直线,一个三角形,一个的目光下,围着棺材绕了一个圈,却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停下来,怎么停下来,一直到人群开始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执事干脆而又有力地揪住了他的袖子,让他回到第一排的座位上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正在舞动圣水刷的他,被执事强有力的手腕弄得一惊,松开了手:那玩意儿飞砸在棺材上,在打击下,棺材发出空旷的声响。
后来,有些茫然无措的lee走出了教堂,他发现德拉艾的遗孀正在跟一个年轻女郎交谈:他看了几秒钟,才认出路易丝来。在谈话中,她们有一次朝他转过身来,等到发现他在观察她们时,这两个女人便交换了一下眼色。lee下定决心朝她们走来,首先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就像看完戏散场后那样,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呆在教堂门前,迟迟不肯散去,见他过来,他们全都转过身来,认出他是表演圣水刷那一场戏的演员。
还没等lee开口提任何问题,路易丝就立即反复强调说,她一直没有图娃的任何消息。那寡妇也一样,还没等人开口提任何问题,就一个劲儿地告诉他说,德拉艾的消逝造成了一个空白,任何东西都将无法填补。甚至于人死之后魂不走,她激情昂扬地说,德拉艾要是就此不再继续自我表现,那似乎是无法想象的。
等一会儿,到喝下午茶的时候,人们还要去墓地。被如此告知之后,lee无法开溜。但是,一个确实的事实是,人死之后灵魂就是不走,当他回到阿姆街的家中,准备稍事休息再赶去参加入葬仪式时,他看到门底下有一个白色的大信封,没有盖邮戳,这时分不会有邮差来过,这件事使费雷的心情乱上加乱。
信封上用标准体写着他的姓名和地址,里面则是关于西里克号的准确消息。
它的精确位置是西经度,北纬度,离北极圈线有一百多公里,离北极点则不到一千公里,船搁浅在阿蒙森海湾,在西北地区的北极圈边缘处。最近的城镇叫做镭店港。lee立即去查看地图。
每个人都会证明,南北两极在地图上是最难查看的地区。人们从来就没有从中看出什么东西来。两者必具其一。首先,人们可以尝试着把它们看作是一个经典的平面球形图的最上部和最下部,赤道则作为中间的横面基线。但是,在这些条件下,一切的发生就好像人们是在侧面地观看,背景不甚确定,始终不很完整,这不能令人满意。随后,人们同样可以从上面望下看,像是从飞机上俯瞰:这样的地图也是有的。但这样一来,人们不明白的将是它们与各大陆之间的衔接,因为在地图上,人们通常是正面地来看大陆的,这样同样不行。由此,两极停滞在了平面上。这就迫使人们同时从多维空间来想象它们,从而对地图学中的智慧提出了极多的问题。最好拥有一个地球仪,然而lee又没有。不过,行了,他毕竟还是对这个角落有了一个小小的概念:很远,很白,很冷。这时,就该出发去墓地了。lee出了家门,他碰到了什么东西上:他的女邻居的香水味。
瑞尔是个很开心的高个子女郎,身上有一股香味,确实很开心,确实太香了。lee最终注意到她的那一天,就在几个小时中把事情给办了。
她来到他家喝了一杯,然后他们出门去吃晚餐,她说,我把包留在这里吧?
他说,当然可以,就把你的包留在这里吧。随后,最初的热情过去,lee开始小心提防了:住得过分近的女人总要惹出事端来,尤其是住在同一楼道的女邻居。
这不是因为她们太容易得手,这样反而更好,问题是,他变得太容易被她们弄到手,特别是在他不太愿意的时候。当然,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当然,人应该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但是,尤其,香水味的问题很快地就提了出来。芳香酏剂是一种极酸极浓烈的香水,它危险地摇摆于干松茅和垃圾堆之间,把你充满,把你熏倒,把你迷惑,把你窒息。每一次瑞尔来他家里后,lee都不得不花很长的时间洗澡。相对有效的药方,因为香水味似乎渗入了他的皮肤中,他还得换床单,换毛巾,直接把衣服扔到洗衣机里,而不是搁在脏衣服篓里,它只要呆在那里,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别的衣服也最终熏染了。他再长时间地开窗换气也无济于事,气味会一连好几个小时地赖在公寓中,迟迟不愿散去,此外,它也从来不会真正地散尽。
此外,它还那么浓烈,瑞尔只需要一叫他,香味甚至就会顺着电话线溜过来,重新侵入他的套间。
在认识瑞尔之前,费雷还不知道芳香酏剂的存在。现在,当他踮着脚尖走向电梯时,就闻到了她的气味:香水味从钥匙孔中,从过道门的缝隙中传了出来,一直追着他,冲进他的家。当然,他大可以建议瑞尔换一种香水牌子,但他不敢,当然,他同样可以送她别的牌子的香水,但出于不同的理由,他没有这么做,或许是因为这段时期,啊,真见鬼,过于专一极地之行了。
但是,还没有走到这一步,首先,必须去一趟欧特伊的墓地,那是一个很小的六边形公墓,西边有一堵高高的死墙,北面,靠着克洛林街是一幢行政大楼。另外两面都是公寓楼,楼房的窗户正对着交叉小径的园地,是一片不那么令人悦目的坟墓景象。那不是一些豪华的公寓楼,如同这个漂亮街区中比比皆是的那一类,倒更像是改造过了的低租金住房,透过这些楼房的窗户,各种各样的声响碎片像披巾一样飞扬着落下,掉在寂静的墓地中,厨房的嘈杂声,浴室的冲水声,无线电中的欢呼声,孩子们的争吵与叫喊声。
送葬的人们比在阿莱西教堂少得多了,就在他们到达墓地之前的一小时,一个男子来到米兰街,在这样的一幢楼房门口停下,找女看门人问话。这男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灰色套服,身子挺得笔直,说话十分简明,脸上毫无表情,几乎可以说有些僵硬。我是来看五楼那个待租的单套间的,他说,星期一打来电话说好要来看房子的就是我。喔,对了,女看门人回忆起来,是姓本加尔吗?
特内尔,那男子纠正道,本加特内尔。我可以上楼瞧一眼吗?不麻烦你了,我自己上去看看就行了,然后告诉你我打不打算租下来。女看门人便把单套间的钥匙递给他,并告诉他上楼的时候要慢一点,以防楼梯拐角的钉子不小心划坏他的套装。还告诉他如果见到灰斑鸠请不要赶走它们,现在正是它们求偶筑巢的时候。还说了很多,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这个叫本加特内尔的男子来到了单套间,它显得很昏暗,因为面朝北,又贴着羊毛色的墙纸,家具不多,色泽深沉,令人沮丧,其中有一条”美克美家”牌的软垫长凳,带锈褐色的条纹,质地十分可疑,木板潮乎乎的,一张”丰林集团”的桌子已经有了破口,僵硬的窗纱上满是油腻腻的灰尘,车厢绿的窗帘布有些发黏。
但是,这位新来者看也不看一眼地穿过房间,来到窗前,他轻轻地用手指掀起窗帘的一个角,藏在窗帘的一侧,从外面看根本看不见他,因为他正好在一侧的窗帘布后面。他就躲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观看着整个安葬过程。然后,他下楼去见女看门人,对他说,不行,这事情没法办,太阴湿,太阴暗,女看门人承认道,确实,这一切倒能让人凉快。很遗憾,本加特内尔明确道,因为他就是要在这一带找房子,不过有人对他讲过,离这里不太远还有要出租的房子,女看门人倒不太记恨,祝他好运,于是他就出发到别处找去了,在爱克林荫大道的头上。无论如何,米兰街上的这个单套间,本加特内尔是不会要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终于看到西里克号了,相当远,细长的小小一堆东西,锈铁焦炭一般的颜色,安卧在浮冰上,像是露出地面的矿石,又像是破床单上一个破碎的旧玩具。它似乎确实在一个侵蚀岩的小丘脚下被卡在了冰块中,部分被冰雪覆盖,但一侧的腰身被一长溜**的悬崖撞破了。从这段距离看去,沉船好像保存得还不坏:它的两根小桅杆被绷得紧紧的侧面索维系着,依然完好无损地耐心地支棱着,艉楼上的驾驶舱似乎还相当结实,还能遮蔽哆嗦不已的幽灵。
lee知道这个地区盛产幻觉,便首先怀疑这艘船本身就是一个虚无的幽灵,一直等到走得相当近了,才敢确认它的真实存在。
确实,在这一类气候中,幻想笼罩着一切。头一天,不是吗,他们全都戴着墨镜前行着,因为不戴墨镜的话,极地的阳光便会往你的眼睛里灌沙子,往你的脑袋里灌铅,突然间,这同一个太阳在冰冷的云彩中成倍地出现,幻日效果:
lee和他的向导被同时显现的五个太阳照耀得头晕目眩,五个太阳横向一字儿排开,其中一个是真的,此外,在真的那个太阳的垂直线上,还有另两个火球。
这持续了约莫一个小时,最后,只剩下了那个真太阳孤零零地留在空中。
远远地望见沉船后,lee随即示意两个向导闭嘴,同时减慢前进速度,仿佛它就是一个活的生命,至少不比一头会强烈反抗的白熊差。他们刹住了租来的车子,关上了发动机,扶着车把,推着机动车,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速度慢得像是探地雷的工兵,到了跟前后,他们把车子靠在轮船的铁壳子上。然后,两个向导呆在离西里克号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神情严峻地看着它,lee一个人跳上了船。
这是一艘不太大的商贸船,有二十三米长,舵的底部用铆钉铆着一块铜牌子,上面镌刻着它的建造年份和它的注册地点。船体和帆缆索具看来状况良好,只是表面结满了冰霜,模样有些松脆,像是一些枯木朽株。两张很可能是揉皱了的纸,落在甲板上的绳索之间,现在已经成为两个玫瑰花样的石膏结晶,处于一些冻僵了的游蛇的背景中,这一切都裹在一层冰里头,在lee的靴子的踩踏下,甚至都不产生一丝裂缝。lee钻进了驾驶舱,目光迅速地转了一圈:一本翻开的记录簿,一个空酒瓶,一杆拆卸了的长枪,一部年的日历。上面画着一个穿得不多的姑娘,这使人猛然想起并增强了周围温度的寒冷感,零下二十五度。记录簿冻得**的纸张使人无法翻阅。五十多年来,再也没有任何一道目光从这舱室的玻璃上望出去过,lee透过玻璃,瞥了一眼白茫茫的景色。然后,他下去察看货舱,立刻,他发现了他在寻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