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很复杂的,lee撒谎道,他尤其不愿意想象跟德拉艾夫人的任何往事,我刚刚旅行回来,我很快又要出门,眼下,我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太遗憾了,算了吧,德拉艾夫人说。那么,你的旅行,走得远吗?而lee,为了把眼下的谎言编圆了,便简单地对她讲了一下大北方。精彩极了,那寡妇激动地说,我总是梦想着那些地区。那当然很漂亮啦,lee傻里傻气地说,那当然非常非常漂亮。
你的机会多好啊,寡妇越发惊叹道,能够到这样神奇的地方去度假。你知道,lee有些恼怒地回答说,那可不是去度假的。这么说,是专业旅行啦。我是去给画廊寻找一些东西的。精彩极了,她依然热情不减,那么你找到了吗?我想我得到了一些小玩意,lee小心谨慎地回答说,但还得看看,我不会估价。我倒很愿意来看看这一切,德拉艾夫人说,你什么时候展出呢?眼下,我还无法对你说得太多,lee说,日子还没有确定,但我会给你寄一份请柬的。对了,到时候,别忘记给我寄一份请柬,说话算数哟。没问题,lee说,算数。
在整整这一个吸引着人们注意力的阶段中,本加特内尔只是生活在导游书上打上了星星的舒适的宾馆、客舍和其他旅馆中。比如说,在七月份,他在一天傍晚来到埃尔比西旅馆,在这家旅馆中度过了四十八小时。四百二十法郎一天,含早餐,房间乍一看来不算太糟糕:稍稍有些太大,但比例协调,一道圆润的光亮通过一个寸乘寸大小的门窗洞,滑人室内,窗洞边上爬满了玫瑰花枝。安纳托利亚出产的地毯,多功能淋浴,有料录象节目,兽皮色的床罩,窗外的景色是一个小公园,园中栖息着成群的紫翅椋鸟,桉树成行,还有移植的金合欢花。
呱噪不已的椋鸟把它们的巢窠安在埃尔比西旅馆的砖瓦下、墙洞里或者桉树上,如果说,它们总是以啾啾的呜叫,飒飒的抓挠,咚咚的碰击,还有滑稽的模仿显示着它们自身的存在,那么它们似乎同样丰富了它们的歌唱:习惯了我们时代声音响亮的环境,不满足于把电子游戏的滴滴嘟嘟、音乐喇叭的哔哔吧吧、私人广播台的叮叮咚咚融合到它们的保留节目中,现在还在其中加进了移动电话的丁丁令令。本加特内尔每隔三天就用这电话与鳗鱼通话一次,随后早早地捧着一本书上床睡觉。
然后,第二天一大早,他是拿着一张报纸下楼来的,到空荡荡的餐厅里吃早餐。下楼的时候,他没有乘电梯,而是选择一步一步地沿着楼梯走下来。他觉得,这样可以让他安静,有时间冷静思考。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这钟点,餐厅里还没有人来。叮叮咚咚的餐具碰撞声和咿咿呀呀的低嗓音从厨房中传来,还有摩擦声,低沉无奇的脚步声。他又把眼镜架到鼻子上,脑袋始终埋在报纸中。
但是,比方说现在,几个星期之后,本加特内尔下榻在更靠北方的另一个旅馆,在安格莱附近的”磨石粗砂岩”客舍。这里没有花园,却有一个铺着砖石的院子,种栽着古老的梧桐树,树木之间颤动着,的一池泉水,或者不如说粗粗的一眼喷泉,水柱摇摇晃晃,发出一种不规则的咝咝冒泡声。绝大多数时间里,这一声音似乎都想跟雷动的掌声,跟那些有节制的、零散的、不太热烈的或者纯粹献媚的鼓掌声形成对照。但是,偶尔它也跟它自己形成共鸣,这时候,便会产生出类似于齐刷刷的鼓掌声的声音,有那么一点点滑稽和双拍子效果——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没了控制,就像是观众要求艺术家再回到舞台上来。
每天雷打不动,本加特内尔与妻子通一次电话,但这一次,电话交谈比平时持续得更长久。本加特内尔问了好多的问题,把回答记在报纸的边页上,然后断了话。
一阵思考。又开通电话,拨了鳗鱼的号码。鳗鱼立即回话。好,本加特内尔对他说,我认为咱们可以行动了。你先给我租一辆小型的带冷冻仓的货车,不要一辆卡车,嗯,只要一辆小货车。没问题,鳗鱼说,不过,为什么要带冷冻设备的呢?这你不用管,本加特内尔说。不妨说,是为了不让那些玩意解冻。我给你一个巴黎的电话号码,我明天回巴黎住几天,你一旦事成后就给我打电话,好的,鳗鱼说,明白。我明天就去办好,完了回头,我立刻就给你来电话。
但是,难道现在不是lee该收敛一下的时候了?他还会没完没了地采集那些艳遇吗?那些艳遇,他事先就知道了结果,他甚至不再像早先那样想入二地盼望这一次带来精彩。我们也许可以说,现在,他刚碰到第一个障碍,就缩回了胳膊:
在芳香酏剂的故事之后,他甚至都没有想去寻找瑞尔的新地址,而在”宝宝风”的插曲之后,他都没有尝试去再见索妮。难道他真的浪子回头了吗?对他而言,从海伦到陆倩倩,也许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感情。现在他能做的,就是不断寻找新鲜的刺激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能够活下去。而那个最初的使命,寻找失窃的艺术品,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坚定的等待。
在等待的时候,既然他有一些时间,他就回头去见他的心脏病医生,打算做一次检查。来做一个小小的超声波检查,我对你谈起过的,德曼大夫对他说,请从这里走。房间沉陷于一种昏暗中,微弱的光亮来自三个计算机屏幕,使人能看到墙上有三个投影,两张由外国团体颁发给德曼的心血管学的文凭,还有一个镜框,玻璃后框定着他们一家人以及一条狗的照片。费雷脱了衣服,**着身子,只穿着一条裤衩,躺在检测床上,床上铺着一些蓝颜色的吸纸,尽管房间里很暖和,他还是禁不住有些颤栗。别紧张,放松一些,德曼说着,操纵着他的仪器。
随后心脏病大夫就开始了,他把一个黑黑的椭圆形物体放到了lee的胸上,像是一种电子笔或是某种类似的东西,上面事先涂抹了传导霜,它滑动在lee身体的各个不同部位上,在脖子、腋下、大腿、脚踝、眼角的各个不同点上。电子笔每次碰触到这些区域之一,就有放大了的血脉搏动的声音,在计算机扬声器的隔板上重重地响起来,声音十分可疑,说不上是声纳的喘息,还是烈风的短暂呼啸,是藏獒口吃一般的吠叫,还是火星人的喘气。于是lee就这样听着自己动脉的搏跳,与此同时,电波讯号就化为图象,以上下跳动的峰谷的形式出现在屏幕上。
所有这一切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不太好不太好,你可以擦一擦身体了,德曼简短地说,把lee从床上拉起来,把一团蓝色的吸纸扔给他,他便在自己身上擦了一遍,把浑身那些黏糊糊的乳霜揩去。实在不太好,德曼一个劲儿地说。毫无疑问,现在,你必须特别小心在意。你应该进一步严格遵守我早就吩咐过你的饮食制度。另外,请恕我直言,不过,你最好答应我,这段时间里你不要过于纵欲。无论如何,lee说,现在总没有什么危险吧。还有一件事,德曼说。你要避免让身体接触极端的温度,嗯,别太冷了,也别太热了,因为,我早就对你说过,这对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自寻灾祸。不过,最后,他冷冷一笑,以你的职业,你也没有什么机会去挨冷挨热的。我保证,lee说,对他自己去北极旅行的事情却一字没提。
眼下,是七月的一个上午,城市相当的安静,笼罩着一种半死不活的气氛,lee独自一人呆在苏皮斯广场上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前,面对着一杯啤酒。从镭店港到苏皮斯,这毕竟有相当的一大段距离,有lee还没有调整过来的大大的一段五六个钟头的时差。
他没有把雷蒙的建议放在眼里,而把保险箱和保险单的苦差使推迟到了第二天,他将把这两次约会往后推,推到傍晚去。在此期间,他把所有的古董存放在店铺后间中一个上了锁的壁橱中,后间同样也加了锁。眼下,他悠闲地休息着,尽管从来没有任何人真正地休息过,有时候,人们说,人们以为他们在休息或者他们将休息,但实际上这只是他们心中一个小小的希望,人们知道,这不会成的,甚至也并不存在过,这只是一件人们在疲劳时说说而已的事情。
尽管十分疲劳,也许还真的浪子回头,lee的目光却没有放过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在这炎热的季节中,她们都穿得那么少,那么令人垂涎,以至于这一切很快变得几乎叫人难受了,仿佛一个痛苦的幽灵钻入了神经丛。有时候,人们就是这样受到世界光景的如此刺激,致使人们会忘了想起自己来。那些十分漂亮的女人,还有那些不怎么太漂亮的女人,lee全都仔细打量。他喜欢十分漂亮的女人自我炫耀的那种茫然的、稍稍有些高傲的、君临天下般的目光,但他也喜欢不怎么太漂亮的女人装扮出来的那种茫然的、微微恐慌的、紧张的、紧盯着脚前路面的目光,当她们感觉到,从一个酒吧的露天座上,有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们,因为他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情做,而且他觉得她们并不像她们自己以为的那样不招人喜欢,这时,她们的目光确实有些紧张。她们并非那么不招人喜欢,因为她们肯定也得那啥,她们也一样,像所有人一样,而且那时候,她们的脸肯定不会是原来那样的,这可以看出来,那时候,十分漂亮的女人和不怎么太漂亮的女人之间的界线,也许也不再是原来那一种。但是,他的思想不应该绕到这个圈子里来,德曼早就告诫过他了。
就在这一时刻,鳗鱼正迈步走在街上,朝佩莱门后面环城林荫大道另一边的一个很大的私人停车场走去,几个身材魁梧的值班人带着几条十分肥壮的大狗守在那里。鳗鱼一边走,一边觉得呼吸比刚才舒畅多了。
当他的皮肤东一处西一处地痒痒起来时,他就悄悄地挠几下,但这并不那么难受,他可以这样地在太阳底下走很长时间,他前行着。他经过一家小小的修车铺——几张工作台,一条排污沟,三辆拆了架子的汽车,一部绞盘,人们熟悉这一切。随后,就到了停车场,这里停放的看来都是专门的实用车辆,载重卡车,拖车和半拖车。停车场的安检人员是个小个子,精瘦得像一个干电池,笑眯眯的像一道门,呆在他那个透明的小房间中,面对着六个自动监视录像屏幕,还有两个满满的烟灰缸。鳗鱼告诉他,他是来租冷藏小货车的,头天有人电话预订了,那人点了点头,好像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领鳗鱼来到货车前。
这是一辆有篷的白色运货小车,呈六面体,四角方方的,像是一个箱子,或者像是镭店港的木棚屋:它的车身不是设计成流线型的。在驾驶舱上面安置了一个马达,马达上带有一个圆形的通气栅栏,像是一个电热板。安检人员打开了后门,亮出一个空荡荡的宽敞的立方体,四壁都是金属板,几个聚苯乙烯的桶堆放在尽头。尽管内部很干净,无疑已经用”卡切”清洁剂擦洗过了,却还是散发出一股轻微的混合有油脂、干血、筋膜和淋巴结的气味,看样子,它常常用来运输肥肉之类的货物。
鳗鱼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那人讲解车子的功能,然后,把本加特内尔预付的钱的一部分付给了他,让他把拉槽门推上后,自己就跳进了驾驶室。等那人走远后,鳗鱼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副大号的金黄色橡胶手套,用手掌和带花岗石纹的手指头抓住手套的表面,不让它们滑动。鳗鱼戴上手套,然后点火发动。
倒档有一些发涩,但随后速度变得和谐起来,小货车远远地驶向环城林荫大道的外圈,从那里我们将经由夏蒂雍门夏蒂雍门广场,鳗鱼把小货车停在一个电话厅前,占了两排车道。鳗鱼跳出汽车,钻进了电话厅,摘下听筒,讲了几句。
他看来得到了一段简短的回答,然后,把他自己的一些分子抛弃在电话机上——几片耳垢充塞在了听筒的一个小孔中,吐沫星子落到了话筒的一个小眼里之后,他挂上了电话,皱了皱眉头。他看来不很坚决。他甚至有一些犹豫的样子。
在他那一头,本加特内尔也挂上了电话,脸上丝毫没有生出一种特殊的表情。但是他,在朝套间的一扇窗户走去时,不像是不满的样子,很少有什么东西可看的,本加特内尔推开了窗子:很少的声音,两声鸟儿的鸣唱,一记接着一记,远处的路上飘浮着一片汽车尾气的迷雾。他已然回到了巴黎,他又安居于爱克林荫大道上他的那个不朝向街道的大单套间中。现在,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唯有等待,只有在窗前看看景色来打发时间,当夜幕降临时,他可看的就将只有电视了。但是,眼下,还是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