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答儿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贲凸的肌肉将皮铠撑得满满当当。他的头发编成一股粗大的辫子，用金环扣紧在头顶，露出青筋凸起的脖子。孛答儿细心地整理马鞍，听见弓弦拨动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对手。</p>
楚识夏穿着白色的猎装，护腕上画着鹤羽纹。楚识夏迎风抬起头，用红色发带扎紧漫漫如流水的长发。她仰头时脖颈的线条暴露无遗，柔软、白皙得像是一被雪覆盖的山脊。</p>
孛答儿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p>
楚识夏察觉他的目光，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p>
场边羽林卫敲响金锣，锣声贯穿跑马场。</p>
楚识夏翻上雪骢，伸手拍了一下雪骢的脖子。</p>
雪骢贴着跑马场的边缘狂奔起来，像是一道白色的飓风。孛答儿谨慎地和楚识夏保持着距离，不间断地对着她放箭。楚识夏连射的速度非常快，孛答儿的箭有的因为雪骢的高速落空，有的被楚识夏射落。</p>
但除了躲避，楚识夏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进攻的意图。</p>
“墨雪是打算避战么？”白子澈松了口气。</p>
楚识夏肯服软是最好不过的，如今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不，”沉舟否认道，“她在观察。”</p>
楚识夏忽然伸手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箭，在场所有武将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p>
大周在骑射一道，无有出云中楚氏左右者。</p>
北狄人能在骑兵一道称王称霸多年，除去北狄马血统优越，耐力速度都更胜一筹的因素以外，北狄人的体格也更强健，能拉开更重的弓，射程更远、威力更大。</p>
云中楚氏为了克制北狄人的长处，便训练士兵连射之术，也就是连珠箭。以更短的攻击间隔、更高的攻击速度，弥补弓箭手在射程和杀伤力上的不足。</p>
据说云中速度最快的弓箭手能做到五连珠，最慢的至少也是三连珠。</p>
孛答儿显然也想到了云中楚氏的连珠箭，面色严肃起来。</p>
连续三声短促的箭鸣，孛答儿立刻做出判断，射落最凶险的那一支箭。孛答儿的手还搭在箭囊上摸第二支箭时，战马前腿中了一箭，立时跪倒在地。</p>
孛答儿勉强扯住缰绳，没有被甩飞出去，却猛地感觉头顶一凉、一轻。</p>
孛答儿震惊地摸上自己的头，只摸到一束被齐根切断的发丝。孛答儿目眦欲裂，扭头看向钉在栅栏上微微震颤的羽箭，还有被箭簇割断的头发。那一束辫子散开，黑亮的发丝娓娓飘落。</p>
年轻气盛的贵族少年们爆发出一阵喝彩和尖叫。</p>
楚识夏在一片欢呼雀跃中微微躬身，谦恭不足、倨傲有余地俯视孛答儿，说：“迎战青鹰部第一武士，云中楚氏女流足矣。”</p>
场边高台上，弘吉刺面色平静地向皇帝道贺，身后一众使臣脸色都不好看。皇帝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阴沉着脸拂袖而去。燕决心中暗自叹气，紧追着皇帝而去。</p>
——</p>
驿馆。</p>
孛答儿满面羞愧地跪在地上，猛地往地上磕了一个震天响的头，高声道：“孛答儿辜负可汗的嘱托，令青鹰部蒙羞，请可汗赐罪！”</p>
弘吉刺站在他面前，侧身让开一条路，面色恭敬。</p>
各个场合中始终站在弘吉刺身后的侍卫摘下头盔面甲，露出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孔来。他被头盔面甲闷出一头一脸的热汗，眉眼湿漉漉的，像是草原上无害的麋鹿。</p>
“起来吧，一场无足轻重的比武而已。”尔丹喝了一杯凉茶，轻飘飘地说，“输赢不重要，云中楚氏在这场比武中展露的实力和态度才重要。”</p>
弘吉刺点点头，说：“镇北王看起来并不相信我们。”</p>
“楚明彦不像帝都里这些公卿贵族那样天真。”尔丹笑笑，说，“但是没关系，镇北王只是阕北的王。而大周的天下，楚家说了不算，只要皇帝相信我们就够了。”</p>
从北狄使团踏入帝都的第一刻开始，就有被收买的中原人带着北狄使臣的黄金、皮毛、骏马和美人到朝中重臣的府上送礼，美其名曰感念大周皇帝促成两国和谈。有的人接受，有的人推诿，有的人疾言厉色地将他们撵出门。</p>
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被记录在册。</p>
“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尔丹忽然看向桌子边缘另一个人，“我记得你说过，她在帝都做了六年的人质。”</p>
那人蜷缩在青灰色的斗篷下，只露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抓着茶杯。他坐在最偏僻黑暗的角落，烛火堪堪照到他的手，多一寸温暖的色调都没有。</p>
他的肺部像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风箱，勉强挤出破碎嘶哑的声音来：“东宫易主、江南平叛、首辅倒台都和楚识夏息息相关，她暗中支持白子澈坐上储君的位置，是个处心积虑的人。”</p>
“当众让异国使臣难堪，听上去不像是处心积虑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尔丹察觉到矛盾之处，耐人寻味道。</p>
弘吉刺适时接话道：“也许是因为事关楚明彦？楚家人对楚明彦的态度非常奇怪，他分明是个活不久的病秧子，但偏偏每个人都臣服于他。以楚明修的本事，他要夺位易如反掌，但他一直没有这么做。”</p>
“有意思。”</p>
北狄人信奉强者为尊、适者生存，仁慈是君主锦上添花的装饰，武力才是唯一征服臣民的条件。楚明彦在北狄人眼中一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不如楚明修麾下的将领来得瞩目。</p>
“其实你们要对付云中楚氏也很简单。”</p>
尔丹看向阴影中的那人。</p>
“杀了楚明彦。”</p>
尔丹还没说话，便听见门外传来嘈杂的响动，箭矢纷纷落在屋顶上。尔丹猛地按着桌面后退，一把将那人塞到弘吉刺手中，厉声令弘吉刺带着他往外撤退。</p>
下一瞬，门板被飞进来的北狄武士撞得粉碎，直直地将木桌砸得四分五裂。孛答儿迅速挡在尔丹身前，屋内所有人朝着尔丹的方向聚拢。尔丹在空隙里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武士，那武士壮硕如虎狼，头顶却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是被人劈碎了天灵盖而死。</p>
戴着银色鬼面具的人振去剑上的血，淡淡地看着他们。楚识夏以剑柄揭开风帽，目光穿过满屋震惊、愤怒、惊慌的人，笔直地落在尔丹身上。</p>
“北狄使团首次出使，便在阕北被害，连累护送使团的阕北军队五十余人。”楚识夏轻描淡写道，“这笔血债，今天我来讨。你们这儿有五十个人么？”</p>
“楚大小姐，久仰大名。”尔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笑着说。</p>
“尔丹可汗，别来无恙。”</p>
楚识夏眼角眉梢带着霜雪般的寒意：“那位口出狂言要杀镇北王的，是哪位仁兄？怎么不出来见见，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我不仅给他这个机会，还认他做祖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