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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皇帝和皇后
六月初九,是个顶顶好的日子。
天德皇帝楚业,含恨而终,在朝露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被盛坤吞噬得仅剩半边的残魂,从躯壳中飘出来。
强烈的不甘,促使着他四处飘荡,想听一听私下里,人们如何议论他生前的政绩和猝然离世这件事。
百姓们说:“是个好皇帝,起码没打仗,没建行宫,没修坟。”
是他不想修吗。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英年早逝啊。
朝臣们说:“散朝准时,休沐多,事儿少,不朝令夕改,不折腾人,凑合吧,无功也无过。”
呵,朕这种上峰你们都不稀罕,换那一对夫妇治死你们信不信?
宫妃们说:“岁数大,不爱洗澡,做什么都快,连死得都快,还觉得自己特厉害,真是绝了。”
……朕不要面子的吗?
楚业飘飘忽忽,还听见了不少,人们对沈灵犀的评价:
“在百官性命垂危之际,神安皇后挺身而出,祭出本命法宝,将那弑帝的邪祟,收于掌中,救出先帝,百官也因此逃过一劫。神安皇后是文武百官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呐!”
“邪祟附身先帝体内,称神安皇后为‘云曦’,这是已故的云国圣女之名。相传云国圣女是神赐血脉,得天神护佑,又有灵玉护体,实非凡人也。”
“若神安皇后真是云国圣女转生,那我大周日后定得天神庇佑,实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
“你们没瞧见那些先前不许女子为官,怒骂‘牝鸡司晨’的老顽固们,这回个个儿都不说话了。若他们反对救命恩人,那就是忘恩负义,谁敢呐。”
“神安皇后还说要选女官,这以后啊,大周要像前朝那样出女将军咯,说不得还会有女状元呢……咱们大周是越来越开明啦。”
楚业撇了撇嘴。
想当初,楚琰替沈灵犀在他面前,求得一官半职时,他也没阻拦呐,他不开明吗?
他们成亲时,他也是真心为楚琰欢喜呀。
人这一生,总难免会有犯错的时候。
他只是一时糊涂罢了。
楚业想到这些,神色有些唏嘘。
“叮铃铃……叮铃铃……”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悦耳的银铃声。
楚业被这铃声吸引,不由得朝铃声的方向飘去。
“叮铃铃……叮铃铃……”
楚业又回到皇宫里。
夜色中的坤宁宫,一如往常那样烛火通明,只是这宫里的主人,已经换了。
楚业看到廊下那只,有银质莲花冠和招魂幡的走马灯。
沈灵犀就站在走马灯下,她的旁边,飘着一个淡得几乎快要看不见的,同他一样残破的灵魂。
楚业凝神细看,才发现那灵魂不是旁人,正是消失许久的皇后。
“慧蓉……”楚业看着他的皇后,魂体斑驳的模样,轻唤出声。
皇后转过身,那双向来温柔端丽的面容,此刻再也无需掩饰她眼底的恨意。
“楚业,你终于死了,你死的好啊。”她沙哑的嗓音里,带着大仇得报的畅快,“不枉我心甘情愿同盛坤做这场交易。”
“什么?”楚业大吃一惊,“什么交易?你……”
“是我同意让盛坤上我身的。”皇后坦然看着他,“那天他藏在玉佩里,进了我的梦中。他给我两个选择。”
“要么他杀了我,上我的身。要么我与他结契,用灵魂供养他,让他操控我的躯体。反正都是一死,我选择了后者。正因如此,我才能亲眼看见你的下场。”
楚业满脸皆是不可置信,“慧蓉,这是为何?这么多年,即便你因着小产再也无法生育,朕也不曾薄待过你,朕对你不好吗?”
皇后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她半掩着唇,哈哈笑出声,笑到眼泪都流下来。
“你忘了我们那个没出生的儿子吗?他在我腹中才四个月大,手脚都长齐了,是个男胎,可他却死在那个爬床的贱婢手里。你可记得你当初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皇后恨声质问道。
楚业微怔几息,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
“你说的是许氏?”
他这一生,女人太多了,多到连他都记不清,谁是谁。
“她不是早几年就死了吗?”楚业蹙眉,“确实是她不小心才害你小产的,朕已经责罚过她了,后来她不也患病死了吗?你为何要将她的过错,怪到朕的头上?”
皇后早已知道,像楚业这样的人,与他理论再多,都是枉然。
她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陈述,“当年你对许氏一见钟情,收她做了贵妾,又在她入王府以后,对她宠爱有加,还对她说,若她能先我替你诞下一儿半女,便将她晋为庶妃。是你助长了她的野心,让她一怀孕,便算计上了我腹中的骨肉。”
“我不慎被她推倒小产,怒极之下找她算账,你却对她百般维护,表面禁她的足,实则派亲卫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还对我说‘你是正妃,以后这府上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莫要做那些有失身份之事……’”
楚业一脸无辜,“对啊,朕说的有错吗?”
皇后看着他的眼睛,笑了,“对,你没错。那你可知晓,许氏八个月大的胎儿,为何没生下来吗?”
楚业这才意识到什么,陡然变了脸色。
“是你干的?”
“没错,是我。”皇后轻描淡写地道:“既然,王府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那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有权决定,哪个孩子能留,哪个孩子不能留。”
楚业脸色铁青,猛地飘到她面前,怒目而视,“你个毒妇!竟藏得这样深,朕当真是小看了你!”
“只做这点,在你眼里就是毒了吗?”
皇后掩唇轻笑,“大郎能生下来,是因为齐氏生性狠辣,又精通药理。八郎能生下来,是因为温氏听话,没有野心,你也不怎么瞧得上她。九郎能生下来,是因为莲妃打从心底就觉得你恶心。至于十郎么……赵氏足够蠢,赵家也蠢,你身边的蠢人越多,你死的就越快。”
说到此,她笑吟吟看着楚业,“除了她们,凡你喜欢的,一个都活不了。凡你想要的孩子,也一个都生不下来,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
楚业怒极气极,指着她的手都在颤抖。
皇后捋了捋手里的帕子,“知道这几年我为何喜欢绣东西吗?齐妃真是把好刀,借绣图杀人,当真是极妙的主意,我每次拿针线绣东西的时候,想到她做的事,都会觉得心情特别好。”
“她做的事,你都知道?”皇帝不可置信地问。
皇后笑看着他,“我是后宫之主,若没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中纵容,齐氏不过是个亡国公主,无权无势,怎敢冒这个险?只凭李向阳那个蠢货,又如何能做得这么滴水不漏?”
她学着皇帝方才那副无辜模样,摊手,“我只是,像你当年纵容许氏那样,纵容齐氏罢了,这不都是跟你学的吗?”
“毒妇!贱人!朕要杀了你!”皇帝目眦尽裂,面目狰狞地直朝皇后扑过去。
可他们二人如今,都不过是亡魂罢了,楚业纵然气极恨极,都不能奈何皇后。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猛地朝沈灵犀看过来,命令道:“沈氏,你来替朕教训她!”
沈灵犀嘲弄地看他一眼,理都懒得理,转眸看向皇后,“我已将他召唤来,现在你能告诉我,让这冥玉加快炼化盛坤魂魄的法子了吗?”
皇后用灵魂供养盛坤,与盛坤结契,共用一具躯体,所以她一直是活人的姿态,就连刘美人和沈灵犀,轻易都无法看出她被盛坤上了身。
她自然也知道盛坤所有的秘密。
“将冥玉供奉在太乙山上清宫三清尊者座下,只需三日,盛坤的魂魄便可彻底炼化。”
皇后说罢,朝沈灵犀福身一礼,道了声谢,化作点点星光,消失在月光里。
只留下楚业一人,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空余一腔愤恨无处发泄,更无处诉说……
沈灵犀淡漠地看他一眼,吹熄转生灯的烛火,大步朝坤宁宫外走去。
她知道,这狗皇帝至死也不会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二、月妃
我姓李,名月娇。
幼时,阿娘常唤我娇娇。
阿娘原是个跑江湖的,因长得美,被义阳侯看中,花十两银子买回府里,做了最低等的妾室。
一开始的时候,义阳侯或许当真有些喜欢阿娘,给她做最好看的衣裳,戴贵重的首饰。他说阿娘身上有种“天然去雕饰”的娇憨和天真,阿娘也对义阳侯痴情迷恋、死心塌地、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