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湖安去南城的路上不怎么太平,毕竟他们要做的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总不能慢悠悠跟春游一般。
一行人都骑着马匹,日夜兼程,一晚上只休息两个时辰醒了顾不上别的先往口中塞点东西,才能一边吃着饭一边坐在马上。
老实说,别看沈湖安父皇不爱兄长警惕宫妃冷漠好像活的很憋屈一样,实际上作为皇宫中唯五的皇子之一,他的吃穿用度自然无一不精。
能够让他一门心思的憋着一股气要参与夺嫡之争,除了兄长们小时的欺辱和大了的看不起与随便利用之外,就是想要给长姐撑腰。
他又不傻,上面的四个兄长都不是什么好货,一个比一个小心眼,他什么都没做还尚且被几次三番算计,硬生生把本来只想着等到长大出宫开府做一个闲散王爷度日的沈湖安逼得成了每天挖空脑子想着老子一定要做皇帝把你们踩在脚下的中二少年。
反正不管是哪位兄长上位,他和姐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那还等什么。
扫清障碍,赶走兄长,独享皇位。
一切都很完美,只是理想很大,要实践起来却十分困难。
曾经的沈湖安为了自保已经在小时就做出不爱读书的模样来,之前还是装的,等装久了,他就真的不爱读书了。
皇子们夺嫡可依靠的除了父皇宠爱就是母亲外家,只是他生母早逝,外公虽然是大儒却也早早去世,现在只剩下外婆与舅舅在南城生死不知。
姐姐匆促被指婚,虽然他前日清晨就去点兵没瞧见未来驸马的模样,却也知道那是个寒门子弟。
光是外力这边,就是没有可依靠的。
那么,就只能靠自己。
这一次出发南城,其实沈湖安是不怕的,他自然知道每天安然在皇宫中度日肯定是得不到皇位的,因此虽然担忧姐姐和恨父皇心狠,对着这趟出行心中却还是有点期待的。
至少,他可以率先救了外祖母与舅舅家人。
想的很美好,日夜兼程终于到达目的地时,沈湖安是被扶下马的。
谁都知道骑马快,只是骑马却不能时间长了,否则两侧大|腿就要被磨的又酸又疼,而且因为伤处位置,若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疼的话,就必须要岔开腿走路。
岔开腿,等同于不雅。
他堂堂五皇子,就算是疼死,也绝对不会岔开腿!
沈湖安冷着脸,一手接过身旁下属递过来的佩剑,左右看看大|腿都稍微有些分开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到的下属们,不屑的收回了视线。
果然,不光是他疼,别人也疼。
没走两步,他也把腿稍微分开了一些。
沈湖安一进了南城就差点没吐出来。
本来之前在外面的时候他还觉得味道有点古怪,只是因为城门关着,他们下马的地方离着也不是很近,脑子里没想到这股味道居然是从南城城内冒出来的。
味道很古怪,总体来说,就是烧焦的尸体味、腐烂的肉味以及部分人体排泄下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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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脸上蒙着为了防止传染的白布遮挡住了口鼻处,可那味道还是一个劲的顺着风飘到了沈湖安鼻中。
他本来以为这就是极致了。
结果一低头,地上除了一些乱七八糟零零碎碎的东西之外,竟然还有满地“黄金”。
此刻的他还是一个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东西都没见过秽物的天真小皇子,虽然为了登基成皇逼着自己学了看了不少东西又在长姐面前露出一副稳重可靠的模样,但本质上,他还是一个没出过皇城的皇子。
好在虽然好奇,沈湖安也没去找那些不熟悉的兵将问,而是问着一直跟随自己的侍卫,“他们为何不找个恭桶。”
就这么大咧咧的摆了一地都是真的好吗?
侍卫面色稍微有些尴尬,同样小声的回道:“殿下,想必,这里是没有恭桶。”
没有恭桶也不能这样直接拉在地上啊。
沈湖安心中充满了对南城人民不讲卫生的悲伤。
他只能一边小心避过一边目视前方尽力摆出一副自己压根就不在乎地上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模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所周知,南城是有两道城门的。
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便是第一道城门与第二道城门的夹缝中间,就这么带着身后统一蒙着白布的兵将下令让里面人打开城门后,更加浓重的味道立刻侵袭了站在这里的所有人。
沈湖安却顾不上谴责南城百姓多么不爱卫生了。
无数穿着混杂着泥沙和秽物灰扑扑衣服的百姓们有气无力的倒在地上,靠在墙上,每个人脸上都毫无生气,除了低低的仿佛再高一点便发不出来的哀嚎声,竟然无一人对打开城门进来的这群京城派来的兵马们有什么反应。
没人迎接,也没人高兴,因为他们就要死了。
不光是他们,还有他们的亲人。
沈湖安呆呆的站在原地,望着这称得上是一地人又满目狼藉的景象,脑海中认识的谋士那轻飘飘的一句“若是陛下下令引流,原本就遭受过了天灾的南城百姓再遭人祸,必定无人生还”才算是彻底的撕扯下了那层轻描淡写的皮,赤|裸裸暴露在了他面前。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朝廷报上来的那一个个死了多少的数字。
他被吓到了。
此刻沈湖安甚至想要回到京城去,去找姐姐,姐姐一定会安慰他,让他不要害怕。
可他不能。
沈湖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走过一个个面如死灰的百姓,走过他们那没有任何情绪的视线。
一直走到了两个孩子面前时,他的脚步突然顿住。
那是两个平民孩子,大一点的看起来七八岁,小一点的四五岁,应当是姐弟关系,因为那小一些的男童一直在喊“姐姐我疼”,大一点的女童嘴唇干涸却还是努力的抱着弟弟安抚,手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们二人脸上都有着麻点,显然正是有了此场瘟疫病症。
一旁侍卫疑惑地问了声:“殿下?”
沈湖安定定望着面前一幕,“太医不是说要找人试药吗?去问问他们可愿意。”
侍卫答应一声,上前问了两句,弟弟年幼只知道喊疼,姐姐却也算是个半大孩子,她抬起满是灰尘的脸,一双黝黑瞳孔看了看面前尽管身穿铠甲也依旧华贵的众人,抱紧了弟弟,点头答应下来。
就算是不试药,最终也还是一个死字,还不若一试。
带着这对姐弟,一行人这才前去太守府,太守府门口没有人站岗,大门紧闭,显然也是遭这场瘟疫灾难所致。
一直努力让自己面上显出冷肃好不让身后兵将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待的沈湖安难得有些紧张的顿住脚步,握紧拳示意身旁下属去敲门。
南城太守,正是他与姐姐的亲舅舅。
只是南城地小,又恰好挨着边界,就算是过年太守也不能去参加皇帝,舅舅无诏不可入京,舅母这些女子却是可以,只是外臣妇没有宫妃宣诏也不能入宫,沈湖安生母早逝,哪里还会有宫妃会这么好心想着帮二人外家召进宫,因此沈湖安长这么大,竟然还未见过母亲这边的人。
姐姐倒是与他说过在他小时母亲还未去世时,舅母曾经进宫看过他们,还抱了他,只是他早已记不清了。
他与姐姐又因为还未成家住在宫中,每年年底外面的臣子们都能收到四处来的礼物,如他们这些住在宫中的皇子皇女却是压根收不了礼的,因此,这么些年来,别说是外家舅舅长相,他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收到过。
方才看到灾民的感怀此刻稍稍褪|去,沈湖安心中有了些许即将见到未曾蒙面亲人的紧张。
他曾经听姐姐说起过,外公是当世大儒,在他还在世时门下弟子无数,虽然不愿入朝为官,弟子却个个都是官,称得上是十分威风。
只是外公本人却淡泊名利,对这些并不在意,姐姐说,外公有着白色长须,花白头发,总是身穿长袍,两袖飘飘,虽然年老却精神极好,只是有些不苟言笑,对他们姐弟却十分关爱,还曾经亲手教导她习字。
虽然外公已经去世,但舅舅是外公亲子,想必相貌处世风度都差不多。
眼看着门打开,沈湖安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不要在眼中露出好奇与期待神色,大踏步走进太守府。
“大人正在书房,请殿下随小人到这边来。”
按理说皇子来到太守府,太守府里的所有人都要出来跪迎,只是据说太守府染病众多,府中的主子们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之前沈湖安的舅舅还想着勉强被未生病的小厮扶着来迎接,只是实在是难以支撑,这才不得不失礼一会。
沈湖安神情有些紧张:“舅舅身子可好?”
那小厮显然也是知道面前皇子与自家主子的关系,诺诺几下,小心翼翼道:“大人三天前在处置病死百姓尸身时不慎染病,此刻正是最凶险的时候。”
沈湖安脑海中立刻冒出了一个身形瘦弱的中年男人卧床不起面色苍白不停咳血的模样。
他脸白了白,也顾不上摆自己那个威严冷静皇子的派头,连忙催促着小厮带他去书房。
打开书房,果然见床上躺着一人。
他虚弱无比,勉强靠身旁侍候人扶着跪在地上,“臣,柳青仙拜见五皇子。”
沈湖安僵硬的看着面前男人。
是的,他的舅舅叫柳青仙,一个听上去就能让人充满对着如玉美男期待的名字。
可现在在他面前跪着的,却是一个满脸络腮,古铜皮肤,即使病中都身形健硕,跪着都要到了沈湖安胸膛处的男人。
即使他年纪小身量还未长成,这身高也未免太骇人了。
也许是沈湖安的目光太过呆滞,柳青仙望过来的视线略微带着些许疑惑,他又是一窒。
眼神是很疑惑,可这样大的眼睛配着那络腮胡,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瞪人。
沈湖安僵硬的松开了之前一直紧张握紧的拳头,干巴巴道:“舅舅请起。”
“多谢殿下。”
即使虚弱,依旧声如洪钟的声音响彻在他耳边。
舅舅柳青仙被扶着勉强站起来,这么一站,沈湖安直接就是要仰视他了。
他神情越发僵硬,干咳一声,“舅舅身子不适,还是到床上歇息着,我是舅舅亲侄,又不是什么外人,何必要在乎这些虚理。”
被小厮搀扶着低头俯视他的柳青仙眼中露出了些许欣慰来,“如此,臣便不客气了。”
于是沈湖安又僵硬看着舅舅被小厮扶着靠坐在床上,虽然那硕大的个头让他十分怀疑舅舅会不会将书房这个一看就知道只是平时用来小憩的塌压垮,但好在这么一坐着,他至少不用再抬起头仰视着舅舅了。
舅舅慈爱的看着他,虽然虚弱的动都动不了,声音依旧很大的感叹道:“一晃眼,殿下都长得这么大了。”
沈湖安干笑两声。
“还记得那时,殿下刚刚出生,臣有幸获得陛下准许前去探望殿下,那时殿下躺在襁褓中,仿佛还没有臣的手掌大,如今,竟然也能到了臣的胸膛位置了。”
沈湖安僵硬看了眼亲舅舅落在被子外面的手掌。
不是仿佛,就是吧。
还有,舅舅你想多了,我没有到你的胸膛,是你低着头弯着腰我才能到你的胸膛。
他艰难的回忆起姐姐曾说过的母亲外家人信息。
外公是大儒,外婆是大家千金书香门第,舅母虽然不是什么大家出生,爹爹却也是个辞官的举人。
无论是从上到下还是从内到外,怎么看都是一窝子的书生才对。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南城太守柳大人,长公主与五皇子的亲舅舅,天生神力,三岁便能抬起巨石,五岁跟随武师傅习武,十岁便能举起巨鼎,二十五岁时曾经带兵将越过边界的三千匈奴打了回去,只是担忧朝廷治罪私自与匈奴开战未曾向朝廷上报,在南城兵将中威望极高,这样的厉害人物,必能襄助五殿下一臂之力。”
赵河一脸迷茫的坐在好友对面听着:“可我记得,太守是文官啊。”
这事迹难道不应该做个武官?
“柳大人年少时的确是想要考武官,只是被陛下弹了回去,道既然他父乃是当世大儒,子承父业才是正理,这才去做了南城太守,一做便是十几年未动。”
赵河虽然出身商户家中没有人当官,可自从入学之后也是恶狠狠恶补了许多官场知识,此刻听到最后一句当即就是一愣。
“十几年没有动作?”
不应该啊,本朝官场很难有十几年不动的官,要么做得好升上去,要么做的不好贬下去或者调离地方,一方面是担心官员呆的时间长了就把那块地方当成自己的搜民脂民膏上面也不知道,一方面就是只待在一个地方政绩也光是那么一处,升官也不好升,总之就是想一动不动一两年还行,十几年就不太好了。
望着对面依旧安静坐着的林时恒,他大脑飞速运转着,“陛下……是不是不看重五皇子的母家?”
这话还是委婉的说了,他其实更加想说的是,虽然他自己觉得林兄很好啦,可那也是一个寒门学子,将长公主嫁给一个寒门,又将最小的从来没离开过京城的五皇子殿下派去正在爆发瘟疫的南城,两人舅舅明明更合适武官却被压着做了文官,还十几年不挪动位置,这已经不是不受宠,简直就是不喜了。
林时恒低头一笑,垂着的眼眸中有些讽刺:“陛下登基时,柳公风头正好,虽然不为官,朝廷官员却有不少是他的学生,陛下当日刚刚登基,正是兴头最盛之时,虽然先帝曾经允诺柳公可不入朝为官,还是下了诏令要柳公入朝。”
“这个我知道。”
赵河道:“柳公拒绝后,陛下赞叹柳公淡泊不慕名利,敬仰不已,这才娶了柳公之女为妃。”
淡泊不慕名利是真,敬仰却是假的。
一个刚刚登基认为全天下都是自己的新手皇帝正是志得意满时,只是想要让一个大儒入朝为官而已都不愿意,再加上当时他下了诏令之后一群文官口口声声先帝既然已经允诺他这样做就是于理不合,新手皇帝怎么会心中不气恼。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可却被这么多的人反对。
当时的皇帝当然不会去想这事因为先帝允诺才会有那么多人反对,只会想着这些人中哪些是那柳公弟子,又有哪些和柳公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