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峥的声音温柔而平和,没有复杂的修饰也没有拐弯抹角的含蓄,然而正是这种温和的直白却让宁婉完全毫无招架之力。
其实她是知道的,知道傅峥自作主张去找别的突破口是为了自己,可正因为这样,宁婉才觉得更不能原谅自己。
“你是白痴吗?”她努力抑制住鼻腔里的酸意,又找了个石子踢了,“这种时候独善其身就好了,去找什么当事人啊,我都是工作好几年的资深律师了,投诉当然有自己解决的办法,以后别干这种傻事了,做律师第一步就要学会保护自己。”
“不是傻事。”傅峥的语气却很笃定,“你是很好的带教律师,你不该被这种事情耽误自己。进大Par团队,站在更高的位置,这本来就是你该得的。”
这下宁婉的眼眶真的忍不住红了,虽然一直对傅峥耳提面命号称自己是资深律师对他各种指点江山,但宁婉心里是知道自己斤两的:“我虽然比你多工作几年,但我能教给你的也就这点东西,我根本没做过复杂的商业案件,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大案履历,我根本不是个好的带教律师。”
“你就是没见过世面,才觉得从我这里学了好多,但比我厉害的大par多了去了,以后努力进好的团队,但是不论如何都要记住,对任何人都不要死心塌地掏心掏肺,凡事先想想自己。”
然而自己情绪不稳,傅峥却还是很平和,他看了宁婉一眼:“那你办案子的时候,想过自己吗?按照所里的规定,要是今年你有投诉无法消除,是会影响你申请进入任何大par团队的。”
舒宁的事幸好是顺利解决了,可要是万一出了差池,本来只有自己被投诉,傅峥这样的主动介入,就也难免会被波及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于对自己不客气的人和事,宁婉从来都会反击,这并不是因为她好战,而是因为如果连她自己都不为自己反击,那就没有人会为她出头了。
职场历来残酷,在正元律所里,宁婉没有团队,没有带教律师,因此也没有庇护港,过去遭遇委屈,被突然抢走案源,或是强行分配了边角料的工作,她都只能自己抗争,抗争不过就忍着,而这几乎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挺身而出去保护她。
宁婉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要资历没资历要背景没背景的实习律师保护,然而内心涌动着感动和酸涩的同时,又夹杂了愧疚和难过。
应该是自己去保护傅峥的,而不是让他为自己冒险。
“以后别这样了,我学历不行,二流本科毕业的,也没什么大案经验,就算没有投诉记录,大par也未必会选我,但你不一样,你的学历完全没问题,学习能力也强,虽然年龄上大一点,但因为是男的,婚育对职场的影响小,好好拼一拼,这次大par没准真的会选你。”
宁婉真心实意地看向了傅峥:“还有,在职场里,真的别这么义气过头,也别总没戒心把人想的太好了,万一我这个人其实也不怎样呢?毕竟新的那位大par团队只收三个人,你也是我的潜在竞争对手,知面知人不知心,没准我表面对你挺好,在背后中伤你呢?”
结果宁婉这么循循善诱趁机想给傅峥科普下职场险恶,傅峥这傻白甜不仅没get到自己的深意,甚至想也没想就言简意赅地打断了自己,他看了宁婉一眼,声音笃定――
“你不会。”
宁婉简直一口气没提上来,平时看傅峥还挺举一反三的,怎么到职场人际关系上这么冥顽不灵的?
只是她刚想继续解释,就听傅峥继续道――
“我不希望你有投诉记录。”他漂亮的眼睛盯着宁婉,“因为我们还要一起进大par的团队。”
“你和我,以后会一起继续共事下去的。”
这一瞬间,宁婉有一种被人正中心脏射中的感觉,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疼痛,而是爆裂开来般的慌乱紧张,仿佛一下子连呼吸也被夺走了,只是等冷静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正好好地在胸腔跳动,只是跳动的频率快到让她无法忽视。
明明傅峥说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话,他只是想和自己一起继续工作而已……
但他盯着自己眼睛说这话的样子,却让宁婉觉得无法直视,一瞬间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手粗无措起来,宁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和脚应该怎么摆。
以往社区里再难再复杂的案子,她都没有胆怯过,然而如今傅峥一句话,却让她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冲动。什么你啊我啊的,竟然还要停顿一下,直接说我们不行吗?
傅峥这个始作俑者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他仍旧望着宁婉,继续道:“对别的同事我不会这样,对你才这样。”
宁婉整张脸都红了,觉得自己的体温也在难以自控的上升,傅峥这种人,不知道自己长这样一张脸,就应该避嫌不要对异性说这种话吗?听起来是很容易误会的!
“你一个实习律师……”
“我知道作为一个实习律师,这样介入这个案子是草率的不应该的,但做这件事我并不是以自己实习律师的立场,也不是因为任何职业身份的立场。”傅峥抿唇笑了下,“我只是以傅峥的立场。”
说完,他又看了眼宁婉,建议道:“这样你是不是可以不训我了?”
……都这么说了,还怎么训啊,何况如今别说训,傅峥这种温温柔柔的模样,宁婉对着他连句重话都不好意思说……
傻白甜这种生物,确实很激发人的保护欲……
只是宁婉真是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还被一个傻白甜反过来保护了。
虽然没有带教律师的保护,然而有傅峥的保护,好像感觉也不赖。
但宁婉的心里除了动容感激和紧张慌乱,也有些别的情绪:“这次的事真的谢谢你,但傅峥,我确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或许是作为新人,傅峥也多少有一些雏鸟情节,因为自己偶尔的带教而在看自己的时候都带了滤镜,然而宁婉受之有愧,配不上傅峥的称赞。
“你很好,你对你的每一个客户都很负责,除了冷冰冰的法律外,也在努力追求着个案里对当事人法律以外的救济,你想用法律保护他人,也想用法律改变别人的人生,往好的方面。”
傅峥的语气低沉轻缓,然而却很笃定:“面对舒宁,你愿意不断尝试,愿意去做可能很多别的律师看来无意义的调查,去走访她的公司走访她的学校,愿意去做这些别人眼里的‘无用功’,你是一个非常棒的、有温度的律师。”傅峥的声线柔和了下来,“这个案子里,是你在帮助舒宁和诗音走出泥潭。”
“我没有这么好。”宁婉抿了抿唇,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坦白,“其实从某种方面来说,不应该是舒宁和诗音感谢这个案子遇见我,或许更应该是我感谢这个案子能选择我。”
宁婉又踢了一脚小石子,事到如今,她也不再隐瞒自己的家庭情况:“因为从小经历过家暴的阴影,所以我对家暴深恶痛绝,诗音的情绪我都能理解,因为我都感受过,一直以来我劝说我妈离婚,但一次次失望,以至于最后,我不仅恨我的爸爸,对我妈心里也有怨恨,我不能原谅爸爸,但内心深处,好像也无法原谅妈妈,因为总觉得,如果她早一点果断离婚离开这个男人,我和她都能有更好的生活。”
这些内心的情绪,宁婉从没有对别人说过,也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说出口,然而傅峥仿佛就有这样的力量,让她觉得安全和可靠,好像把自己这些内心带了阴暗的情绪剖析给他,也不会遭到鄙夷,他像是海,平静幽深又足够包容。
“在这个案子之前,我一直一直以为自己在我爸家暴这件事里,是做的完美无缺的,我做了一个女儿所有该做的事,鼓励我妈取证、离婚,努力奋斗,不让她操心分心,经济独立,收入可以支撑她离婚,所以她至今不离婚,完全是她自己的过错和选择。”
宁婉说到这里,眼眶也渐渐地红了:“但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自私和愚蠢,我从没真正感同身受过我的妈妈,我完全从自己的立场出发,从没设身处地考虑过她。”
宁婉从没想过受害人的心理问题,从没想过她自己的妈妈或许也在常年的暴力和反复打压下形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家暴伤害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在长年累月的伤害下,她的母亲可能根本已经无力自己去挣脱这种生活,失去了精神自由也失去了反抗能力,变得麻木而逆来顺受。
只是即便这样,傅峥黑色的眼睛漆黑深邃:“你有什么错呢?你也只是一个不完美的受害者而已。”
“不,我是有错的。”宁婉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地面,“我太自私了,像所有高高在上的键盘侠一样内心指责埋怨着我妈,可从没想到自己去主动帮助她脱离这种生活。”
“才六岁的诗音都想着不断报警、偷偷录下视频证据这些方式,在努力想要帮助自己妈妈,可我呢?我只动了动嘴皮子,讲着那些大道理规劝着我妈,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为她真正做过。”
自己母亲那些年的压抑痛苦和磨难,如今宁婉想起来,心疼的同时充满了悔恨和自责,自己真的为母亲竭尽所能了吗?根本没有!
她根本不是个合格的女儿!
“我妈在长久的暴力里选择了沉默也害怕改变,所以她不敢离婚,可我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她……”
说到这里,宁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自责悔恨和痛苦像是有毒藤蔓一样爬满了她的心,她知道自己不该哭的,这太失态了,傅峥甚至并没有和自己认识多久,然而这一刻,宁婉根本无法抑制,六岁诗音的那番话,锤击着她一直以来良好的自我感觉,如果想要真正保护一个人,光是动嘴是不够的。
“要不是诗音这样激烈的态度,或许都打不醒舒宁,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也能像诗音这样,是不是我妈早就和我爸离婚脱离苦海了。”
宁婉低着头,尽量想掩饰自己不断往下流淌的眼泪:“我明明……明明可以早点把我妈接到容市的,这样即便她不离婚,也可以远离我爸,我再请个心理医生对她好好干预治疗下,再满两年分居的话,没准已经早就和我爸彻底一刀两断了……可我什么都没想到,我什么都没为我妈做,我只想着自己眼不见为净逃离我爸,一心还只觉得我妈是执迷不悟,我根本……我根本不是一个多好的人,我甚至没能保护好我妈妈……”
“你没有错。”打断宁婉的是傅峥的声音,即便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似乎都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宁婉觉得自己的脸上传来的温热的触感,眼前傅峥递了一张纸过来。
“历来我们国家的文化里,都喜欢在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一个女人遭遇家暴,立刻就会有人追根究底,那她有过错吗?她是不是先出言挑衅;一个女孩分手后被前男友追打,又开始抽丝剥茧,她是不是在恋爱期间花了男人很多钱分手才被报复?”
如果此刻傅峥指责宁婉,或许宁婉都会更好受些,然而他没有,他温和、包容,没有妄加评价,然而这样宁婉却觉得更想哭了。
“总之,好像受害者必须是完美的,毫无瑕疵的,才配得到同情。但其实不是的。”傅峥微微弯下腰,视线和宁婉齐平,“受害人不论怎样,就是受害人,你不用苛责自己不够完美,你和你妈妈一样,都是受害者,所以不要自责是你自己做的不够好没有保护好别人,因为你本身也应该得到保护。”
宁婉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傅峥看起来很无奈,他轻轻拍了下宁婉的头,盯着她续满眼泪的眼睛:“真的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施加暴力的人,你和所有受害人一样,不应该去苛责自己。”
宁婉忍住了哽咽,她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一直以来,宁婉对外都是阳光的坚强的永不服输的,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再也不想要坚强了,傅峥太温柔了,温柔到宁婉真的觉得自己如果能一直有他的保护就好了,温柔到想要依赖,温柔到宁婉真的原谅了自己,她也是受害者,即便做的不够好,也没有错。
“另外,我也一直想为我此前对你学历的看法向你道歉。”傅峥的语气很轻柔,“对不起,是你让我改变了看法,学历不代表一切,学历也不过是敲门砖和起点而已,你很棒,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还能成为这么厉害的律师,真的很了不起,如果我是你,我未必能有你的成就。”
“所以不要哭了,人都要笑起来才会比较好看。”傅峥笑了笑,循循善诱道,“好了,你想吃什么?抹茶冰激凌要吗?庆祝一下你和当事人和解,投诉即将撤销?这样的好事,应该高兴点才是。”
宁婉也不矫情了,她抹了把泪眼,干脆道:“要!”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未到来,不论如何,时光都无法倒流,但既然都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抓住这一刻,现在仍然可以补救。
人生有时候或许是奇妙的轮回,宁婉帮助了舒宁,但某种意义上,舒宁这个案子也点醒了宁婉。舒宁经由此,终将得到成长,作为这个案子代理律师的宁婉又何尝不是?
或许很多时候,律师和当事人之间,也并非一味的单向输出,也是可以互相温暖和成长的。
在哭过发泄过情绪以后,宁婉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家暴受害人或许从来不仅仅需要口头的建议,更需要有人主动朝她们伸出手,拽她们出泥泞的生活。
她要去做过去自己没能做的事,去保护她的妈妈,去改变她的人生。
但是这一刻,她要先跟着傅峥,去吃她的抹茶冰激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