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无处可去了
紫河的声音放得轻之又轻,像是惟恐会惊扰到什么东西一般,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屏风,屏风是用奶白色的绢布框成,虽然并不算太薄,但也隐约能够透过绢布看到屏风之后的影子。
尽管知道此时此刻崇辉君已经离开了屋子,与自己隔着一扇厚厚的木门,紫河还是忍不住盯着屏风之后深色的木门,似乎是要看透那扇木门,直直望到门外的崇辉君似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崇辉君低低的声音才透过那扇门传入了紫河的耳中,他的语气中像是暗藏着无尽的无可奈何。
“紫河,你可知一旦入了魔,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什么天界上仙,什么天帝的侄子,那都已经是遥不可触的前尘往事了,我现在只不过是幽冥界中的一个魔头,是被万人唾弃的魔头,即便是从前天界的同僚再见到我,也只会将我视作污秽下作的存在,举起刀剑指向我的时候也是毫不留情。
紫河,我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从我入魔的那一刻起,天界就已经没了我的容身之地,除了幽冥界之外,我已无处可去了。”
崇辉君的语速极慢,他一句一句向紫河倾诉着,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尖凿深深刻在了紫河的心头。
紫河胸口钝钝的发疼,只觉得连呼吸亦变得困难起来,他何尝不知道崇辉君的处境?仙魔从来都是殊途,于天界而言,魔物是下作肮脏之物,即便崇辉君从前再如何风光,时至今日,天庭之中那些从前向崇辉君驱迎谄媚之人,恐怕只会急着要将他置于死地。
紫河感觉盆中的水慢慢变冷,如同他的那颗仍在胸膛中跳动的心一般。
“可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良久之后,紫河嗫嚅着嘴唇,尝试了好几遍,才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即便你现在身为厉昭然的爪牙,在他身旁能安享平安尊荣,可以后呢?一旦厉昭然失败,天界大举攻破幽冥界,秋后算账之时,你可曾想过自己的下场?光是勾结魔尊、残杀天兵天将的罪名,就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紫河神情渐渐变的严肃起来,语气也一如他冷若寒霜的脸色,在前往幽冥界之前,天帝交代给他的话,都于他的耳边一句一句浮响了起来,除非厉昭然赢了这场大战,否则崇辉君的下场便只有一种结果。
一阵静默之后,屋外的崇辉君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紫河一个恍神,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与对方有一门之隔,他也无法辨清崇辉君的神色,但片刻之后,紫河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听错,崇辉君刚才的确是笑了。
“紫河,你对我说了这么多,可是在关心我吗?因为担心我会受厉昭然的牵连,所以特来幽冥界告知我,不要与厉昭然他们走的太近?”
崇辉君语气中不乏笑意,紫河顿觉脸上一热,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语气也恢复了最开始的平静如水:“你不要胡说,我来只是为天帝传话而已,并非是我自愿。”
对于紫河的辩解,崇辉君却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是吗?可你是天界上神,众仙皆知的上古大神,身份尊贵如厮,又何必一定要听从天帝的旨意呢?”
紫河没弄懂明明好好的谈话,怎么会忽然演变成眼下的局面,崇辉君不想着以后的出路,却在这种末微小事上斤斤计较,还非要争出一个子丑寅卯来,简直幼稚又可笑。
“崇辉君,我在与你说正事!”紫河一怒之下拍了一下盆中的水,水珠从盆中溅起,绽出了一朵小小的水花来。
想必是崇辉君听见了屋内的动静,噤声片刻后忽然变得老实了起来,连带着声音也沉稳了许多:“好,好,你说,我一定仔细听。”
紫河稍稍冷静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忽的别过脸去,深吸几口气后才缓缓开口:“天帝知道你已经入了魔,眼下是不可能再回到天庭了,但又不愿看着你被厉昭然连累,待清算之后落得个身死形灭、魂飞魄散的下场,故而托我来告知你,以后不要再跟着厉昭然,公然与天界为敌,长久这样下去,即便到最后他想保住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紫河到底也没有将天帝与月闲长帝姬合谋,将崇辉君做为一颗棋子,只为引出厉昭然的事实说出来,他不想让崇辉君知道,自己一向敬重的天帝与喜爱的姑姑,外表的光鲜靓丽之下却有着这样不堪的内里。
门外的崇辉君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极轻,传入紫河的耳中却变得如同千斤重。
“即便我现在脱离了魔族,又能去哪里呢?这天下除了幽冥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紫河只觉得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心脏,再慢慢攥紧,直捏的一颗心鲜血淋漓,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意识到盆中的水已经彻底凉了。
紫河从盆中起身,拿起了放在一旁桌上的干净衣物,一件一件给自己穿上,接着绕过屏风,拉开那扇木门,径直走了出去。
崇辉君原本坐在屋外的门槛上,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只见紫河身着一袭红底白色花纹的长衫,腰上是一条白色织锦绣花腰带。‘
紫河平时只喜欢穿浅紫或者月白色的衣衫,即便在人间做何离时,也只偏爱穿浅色的衣裳,在此之前,崇辉君只见过紫河穿过一次红色的长衫,便是他还是欧阳玄时,在冥火教欢迎谢朝颜的那次宴会上。
崇辉君怔怔地看着紫河从屋内走出,眼底悉数被那一抹明红填满。
他知道紫河好看,挑红色这种显眼明丽的衣服则会显得更好看,却没想到竟然会惊艳如此,那人却浑然不觉自己的摄人之姿,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门槛上的崇辉君,眉头微皱,扬起了长袖:“这身衣服也是厉昭然设计的吗?”
崇辉君仍旧没有回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开口,紫河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不错,听如芍姑娘她们说,是魔尊离开之前特意叮嘱的,要将大家的服饰统统改为红底白花的。”
紫河心中暗道果然不错,他先前不过提了一句厉昭然和他一干手下的衣服不好看,厉昭然便迫不及待地改动了衣服款式,可惜到底还是换汤不换药,只不过是从先前的白色红纹换成了现在的红底白纹。
“你们这位魔尊还真是……”紫河轻嗤一声,话却没有说完。
崇辉君像是看出了紫河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开口解释道:“魔尊他的确对面子这种事格外重视,我只知道他从前过了很长一段苦日子,怕是也受了不少欺辱,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穿上这套衣衫竟然会这样好看。”
紫河猝不及防受了夸赞,不觉有些发懵,又低下头去看自己身上这件雅不雅、俗不俗的
长衫,下意识地开口反问:“好看吗?我不觉得。”
崇辉君认真点头:“当真好看!”过了片刻后又忽然开口解释道:“不是衣服好看,是你人好看,所以才会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崇辉君一本认真地向紫河解释,样子倒有几分傻气,紫河刻意别开脸,不去看对方的目光,继而缓缓道:“你担心的那些事,我都已经替你想过了,这天下未必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我从前跟苏陆去过青丘之后的十万大山,那里地处偏僻,地势复杂,一般人进去后是没办法轻易按照原路返回的,更不用说找人了,若你搬到那里去住,天界之人未必能够找到你,况且还有天帝和长帝姬护着你,想必那些天兵天将也不会真要刻意对付你。”
崇辉君从前也曾经听说过十万大山,却从没有去过,如今听紫河这样一说,第一反应不是其他,而是声音中带着几分紧张:“你与苏陆去过十万大山?好端端,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紫河眼角微扬看了崇辉君一眼,语气微凉:“我去自然有我的道理,不必事事都要跟你解释吧?”
崇辉君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局促,看起来像是想要解释些什么,到底还是打住了,只是嘴角溢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来:“十万大山是吗?等魔尊归来之后,我会向他辞行,之后便会依你所言搬去十万大山隐居,绝不会再插手天界与幽冥界之战。”
紫河没想到此行居然会如此顺利,原本还在担心该怎样劝动崇辉君,让对方答应放弃在幽冥界的优渥待遇,选择做一个两边不讨巧的中间人,还要隐居在偏僻荒凉的十万大山,却没想到崇辉君甚至连多问一句都没有,直接便答应了自己的建议。
一时之间,紫河竟不能相信,不由得开口问崇辉君:“你答应了?”
直到此刻,崇辉君才缓缓站起身,微微弯下腰,平视着紫河幽深的眼睛:“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便会去做。”
来,我带你去
崇辉君的眼眸似银河一般,其中有着万千星子闪烁,紫河像是被那目光中的灼灼之意烫到了,慌忙避开崇辉君的眼睛,佯装镇定:“既然如此,厉昭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