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圣教。
密乘戒室内,雌雄莫辨的少年铐上锁链,跪坐在大殿中。大殿昏暗,一点油灯飘摇,就着灯光,能看清前方绘着阿鼻地狱,后面描了翠绿菩提。
“你为何要破坏照妖镜?”
室内除少年外再无他人,那庄严声音在空荡殿内回荡,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罗睺身受重刑,却面不改色,淡淡道:“众生平等,她既知错,我渡她一程,又有何不可?”
佛门,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屠刀并不单指杀戮,更有杂念一意。
为此,万鹤笙创造的罗睺,虽容貌姣好,却生性残忍偏执,她不曾约束,而是任由他沉迷恶念,犯下不少杀孽。
罗睺在遇见洛伽后,被其渡化,主动皈依,聆听教诲后,更是放下一切妄想、私欲及痴念,痛改前非,一心潜修。她试图借此探寻佛门一道归途。
这句话,既是万鹤笙的托辞,也是罗睺的真心之言。
“天下无不可渡之人,为恶者既有悔改之意,有向善之心,她便是可以渡化者……”罗睺慢慢地说。
他这具躯壳受伤太重,断了的一臂接上不久,还有些不自然,垂在侧边使不上力气。
大殿内传来的声音又混混沌沌,像是无数人说的话重叠在一起,回音杂乱。
审讯的长老亦无言。
罗睺虽得恶魔之名,心却如明镜般纯净。菩提树下,地狱镜前,他无半分心魔,灵台清明。
这番话,他完全出自本心。
“你可知,敖灵杀了你师父?”
罗睺一颤:“以怨报怨,怨恨难解。即便师父在,他若得知敖灵心有悔意,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但她并没有悔改,逃跑的路上还杀了摩洛乎。”那声音冷笑,“你可知,就因为你私自将他放走,害得你师兄身亡?”
室内却又没声音了。
密乘戒室外,阿毗达摩向阿纳伽衣长老行礼,道:“他不慎入了魔障,弟子必严加管教。”
事已至此,敖灵早就趁这时机逃走,再修复照妖镜去捉些小妖也没什么大用。
阿纳伽衣被敖灵打伤,提早回宗,也正是他将罗睺擒来,扣在密乘戒室内。
他生得青面獠牙,赤髯红发,一身筋肉虬结,倒不似僧人,反而更像传闻中的罗刹鬼。平出宗时,为了夺得百姓信赖,他惯会伪装一二,变成白面僧人,在宗内则无所顾忌。他冷笑两声:“你们师兄弟倒情深义重。”
阿毗达摩挡在密乘戒室前,看似恭敬,实则挡住了长老去路,不让他进室内。
阿纳伽衣主惩戒、责罚,罗睺到他手上,估计讨不了好。
室内的罗睺却依旧冷静。
万鹤笙当然知道,她是故意要放敖灵走的,也故意说敖灵欠罗睺一个因果。敖灵不喜欠人情,当然会想着马上还清。
否则,她去哪里得来伽罗圣教的秘宝舍利子?
金色大殿墙壁上绘制的菩提树簌簌作响,罗睺仰起头,似乎能从中得到宁静,闭上了眼睛。
无量众生,皆有苦厄,离苦得解脱。
众生……何为众生?
又如何渡过苦厄?
太虚门主宗外坊市内,敖灵对面坐着静静微笑的万鹤笙,她却更加愁苦。
“或许是我修行出了岔子,最近总是心神不宁。”敖灵道,“小龙出战西域,得了几枚舍利子,献给真人,只希望真人再与我算一卦。”
她并不敢叫对方推辞,自袖里乾坤中取出一方玉匣,轻轻推开玉盖,里头赫然摆放着数枚圆润剔透的舍利子。
但不是全部。
她怀疑自己着了道,正需要佛门至净之物净化。若再有伽罗圣教的菩提子便更好。可惜罗睺早回去了,她难以联络,否则定要同他交换些菩提子来。
万鹤笙闭目,再睁眼时,微微点头:“可。”
“你要算什么?”
敖灵反而还真不知该算什么了,她沉思良久,道:“就请真人算一算我的出路吧,我该往何处去?”
对面素衣女子面容莹白玉洁,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眸里忽地更加璀璨,似蕴含着浩瀚星空。敖灵不敢直视,任由那双眼睛透过自己,看向无尽的虚空处。
她察觉到一股奇异的力量流转,要抓住,却看不见摸不着。半晌,万鹤笙闭目,说:“你可长居在南海。”
“当真?”
万鹤笙的推算,正合了敖灵的心意,她不免喜悦,又问:“可还有旁的?”
万鹤笙却又不答,她的眼睛看向凝实处,注视着双目的双目:“天下将乱,隐世族群尽现世。你若不能把握机会一举化为真龙,到时,整个妖族都要被你连累。”
这话说得太严重,敖灵一瞬间惊在原地,不仅是因为那句隐世族群现世,更是因为万鹤笙又一次提到了她必须化龙。
她的姿态放得更加恭敬:“敢问真人,我化身真龙的契机在何处?”
万鹤笙的呼吸急促了些。
到她这个修为,一举一动皆牵扯自身,她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说谎。但……这件事已经关系到了万族运势,以她这具躯壳测算,难免有些吃力。
她直直地看着敖灵,说:“龙门。”
“只有越过龙门,你才能变成真龙,除此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水域妖族中一直有一个传说,在某个时候,天上会降下一道门,名为龙门,只要跃过去,不论是什么种族,都能画成真龙。哪怕只是一条小鲤鱼,跳过了龙门,也能立刻褪去凡躯,化身真龙,遨游广阔天地间。
但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上古传下的秘闻中也从未说过哪条龙是越过龙门才得来的。渐渐的,大家便只当做了一个传说。
“龙门?”敖灵金色的眸子里带上了向往,“世间真有龙门?在何处?何时出现?”
“在何时?在这天下彻底大乱,妖族无首彻底暴动时,在何处?只要你想,它就会在你眼前。”
万鹤笙最后一句话,既是诱惑,也是震慑,“跳过去,你便能化真龙,跳不过,就会当场灰飞烟灭。”
她这句话太过冰冷,敖灵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还要再问,眼前人却缓缓消失,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带走桌上的玉匣。
天玑真人离开了,她为何不要报酬?
敖灵打开玉匣,发现里面的舍利子一颗不少,同样传来的,还有一句口谕:
“我用不上这些,龙王可寻个时机,以自己的名义将这些舍利子交给太虚门宗主,他需要舍利子。”
敖灵更疑惑。
天玑真人就在宗内,为什么要自己转交?她又见不到姜月明。
难道,是不希望那个宗主发现吗?
天玑真人不要报酬,也不提人情一事,敖灵只道她淡泊名利,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她在那句“以自己的名义”上多思量一会儿,怔住了。
若她迁到南海,少不了要和太虚门打交道,自己先送宗主一份大礼,到那时,人情岂不是记在自己身上了么?
思及此处,敖灵更是感动,她并非矫情之辈,天玑真人要送与她这个人情,她便大大方方接了。她并不认为自己还不起,也不认为这份恩情能够随便糊弄过去。当下便定了决心,今岁要再送真人些好礼。
例如,那个和天玑真人相斗,将她打伤的虞知微……
敖灵眼里泛着冷意。
竟然让那个虞知微逃到北境去了,想来,北境海域的妖兽根本没有阻拦。
一群废物!
她养好伤后,必要会会那个虞知微!
敖灵转念一想,自己刚巧认识了太虚门的顾休,这几天通过手下打听,才知顾休也是太虚门内极为重要的弟子。要不要……让他转交舍利子?
不由自主地握起拳,又放开,盯着自己的掌心,迷茫多的眼神逐渐坚定。
天下将乱……
隐世种族将现世?会是什么?
万鹤笙回宗后,调养了一番。
她再度测算了一番天机,对身体损耗极大,可她也确定了某个自己一直想要确认的事,所获比几枚舍利子要多得多。
太虚门内,弟子们如往常一般修炼,长老、部门各司其职,看似一切平静无波。实则内部的执政长老已经陷入了纠纷中。
任谁都能看出来姜月明的情况每愈下,他已迫不及待地为万鹤笙铺路,宗门内无人不知万鹤笙即为少宗主。
原本宗门内也有人不服,但虞知微宣布七曜宫成立的消息传来,那部分人反而改了主意,甚至恨不得第二天就举办交接大典,好重塑太虚门威严。
宗派气运……除了绝大多数人被蒙在鼓里的魔神残肢,还有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机密——凡人。
凡人的认可,并不仅因为凡人为修仙者之源。绝大多数修仙之人都从凡世来,宗门内也常常教育他们,莫要凭借自己是修仙之人,就大肆欺压凡人,这让不少仙门弟子都以为自己宗门一心向善。
掌控绝对权力后,还能怜惜弱小,自然是善。
可事情真相并非如此。
很久以前,流传着一个传说。东境有一门派势大,名为罗刹门,曾一统整片东境。但罗刹门修行功法残酷,宗门规矩松散,御下不严。门内弟子多以修为压人,或随意虐杀,或肆意掳掠民间貌美少年少女,灭门之事亦不少,东境百姓苦不堪言。
后来,这罗刹门就遭了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