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黑眸的青年眉眼依旧冷冽,抿着的唇角看不出是喜是怒,一向笔挺的西装出现了褶皱,光亮的皮鞋也蒙上灰尘,像是刚从战场凯旋。
他握了握拳,又松开,随即迈开步子向这边走来。
三日月注意到了青年的小动作,转眼看着对方。这张脸对他来说太过熟悉,就连衣着也同时符合两个世界的习惯,以至于一时间分辨不出他是哪个时期的审神者。除了这一点,他还试图从七年的日夜相处中捕捉熟悉的神态,却发现这有些困难——纵使是人类,三年时光也不足以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站定,三日月方才回过神似的露出笑容,说了一句不会出错的话:“您回来了啊。”
听到这句话,青年看了深蓝发色的付丧神一眼,眼中的情绪如水波一般动了刹那,转瞬归于平静,快得没有让人发觉。
片刻过后,他应了一声:“嗯。”
三日月后知后觉自己是用了审神者家乡的语言,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习惯……不过这没有给他进一步的辨认增加难度,审神者是这个世界的“基石”,再次回来的他没有被世界拒绝,同样没被拒绝的还有那一身张扬到溢出的灵力,在短暂的模糊后重新显现,已然成了证明他来自哪里的标识。
他不知道这位主殿在时之政府坐权的世界呆了多久,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对方消失的三年,看似失踪,实际上是已经到了那一边的世界,将历史循环往复而已。
如果推断得没错,这位主殿成为审神者左右不过三年出头。
三日月不由得感慨,即便是由异能转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锻炼出如此精粹又强大的灵力……天赋实在过人。更别提对方进入时之政府后不仅未被之泥沼拽入黑暗,反而逆流而上,从内部拔除祸根,才识、胆量、行动力,无一或缺。
不过……
三日月再度打量了一番青年,琢磨着对方是否还有这里的记忆。曾经在另一边的时空时,这位主殿对自己陌生的态度毫不作假,初遇时光是眼神便能察觉出他从没见过“三日月宗近”,而后经过数个月的相处、七年的相伴、三年的寻找。这么久的时间,从来都是同一个人的审神者,是否会记得他呢?
毕竟……现在是的时间“未来”啊……是他们完成这个轮回、之后都没有经历过的未来。虽然不明白这位主殿为何忘记了“三日月宗近”,但在这未知的一刻,他不得不承认怀揣了一些期待。
就在三日月打量审神者的时候,审神者也在打量三日月。
几天之内,他探测了不下百个时空乱流产生的间隙,终于锁定了三日月最可能存在的一个时空。然而,当他想要在时间中寻找对方的痕迹时,却发现这个世界对他的状态是“拒绝入内”。
他被世界法则强势地阻挡在外了。
根据时之政府发放的《审神者须知》中详释,因时空乱流产生的间隙实则是某个空间的入口,在保证生命状态下,可以通过时空乱流去往其他世界。如此危险且宽松的条件下,唯有一点不可违背,那就是:同一世界中,不可共存同一个人。
他那时站在时空间隙之外,抬手触碰旋涡似的屏障,本应轻松穿过甚至会强行将人吸入的空洞在那一刻像是产生了Bug,一记白光闪过,狠狠地将他的手弹了回去。
第一次狼狈后退,却让他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感觉。
苦苦寻找了三年之久,如同在无限深渊里隐藏着的回家的道路,在这一秒敞开了大门。
没错……三日月所在的时空,是他本该生活的世界。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二十五岁之后的某一天突然来到了陌生的世界,并且……有一些记忆模糊着丢失了。
那些记忆好似被封存在了脑海的最深处,明明知道它的存在,却不明白它是一份“记忆”,只以为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但是,当他一次次试着触碰时间的“禁制”,推算着原来世界的时间时,那些封存的记忆也渐渐开始解封。
他想起了所谓“付丧神”、所谓“时之政府”,还有……“三日月宗近”。
日日夜夜,点点滴滴,原来名为“三日月”的付丧神早已来到了他的身边。为什么初来异世莫名的接受良好,为什么将异能转化为灵力的思想理所当然,以及……为什么使用三日月时如此熟练顺手。
记忆犹如碎片般不停地拼凑还原,思绪归位,审神者阖了阖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的确,像这个世界坚持的基本准则一样,冥冥之中,历史早已铺就好了它行驶的道路。
完整回想起“过去”的审神者忽然产生了逗弄的想法,他想试一试,三日月究竟能不能发现自己已经捡回了遗失的记忆,能不能清“他”和“他”。
末世十年间自懵懂逐渐成长的他,和踏入时之政府心无外物的他,虽同为一人,与对方相处的起始点却大相径庭。有没有记忆的差别太大……大到像是同一个人走了两条不同的道路。
只有三日月,经历了他在两个世界不同的岁月。
这么想着,审神者立刻将这个临时起意的主意打造成为对三日月员工的年度考核。
——冷酷无情的老板,不讲道理的幼稚。
那段消失的记忆里,拥有与三日月近十年的牵绊。他甚至没有发觉,在不经意间,自己面对三日月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然而,面对三日月变得幼稚起来的审神者完全不知道,三日月在最开始的揣测过后,已从灵力上看透了他的本质。
“基地那边没什么事吧。”审神者自然地走到自家付丧神身边,“丧尸的源头已经解决了,再往后,人们的生活应该就会恢复正常。”
本以为将要面对审神者询问这些年情况的三日月着实愣住了,半晌没有答话。他无论如何也没想明白,看上去理应来自时政的审神者,怎么会直接询问末世基地的情况?
他笑着试探:“您说的是哪个基地?”时政高层产业链下的那个和末世容纳人类的基地一模一样,这个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
青年漆黑的眸子微沉,“还能有哪个?”说罢,他转过身向周围望了望,“车在哪?”
注视着审神者的后背,三日月眯了眯眼,唇角笑意尚在。
因为时空乱流失去了记忆……?不可能,刚刚对方攥拳的动作是发动灵力前的习惯,这一点不会有错。再者,这位主殿胸前口袋里那个眼熟的本子也没有藏好,露出的页角还被按了回去。
如果真的失去了记忆,又怎么会特意掩藏这些?
那,就是有意为之了……
果然,之后的几句交谈,对方只口不提从那边过来的事,像是引导一样,只点了点在末世几年的事。他甚至注意到了审神者眼神下意识朝一旁看的细微表情,这位主殿从来都强势自我,想做什么都是直言,像这样说出违背自己意志的话,总有些不熟练。
发现真相的三日月不仅不在意,甚至觉得有趣——年轻人好不容易活泼起来,老爷爷岂能不奉陪?
“没有车,是走过来的。”
审神者转过身,看着深蓝发色的付丧神轻轻笑了笑,眸子的色泽因阳光的照耀而显得更浅,那里面盛着细碎的微光。那是他从未在三日月眉眼间见过的情绪,包含了太多难以说明白的东西,唯有“想念”二字清晰可见。
“欢迎回来,主人。”
……
回基地的路上,天边的朝霞正在散去,薄薄的橘色正与天空本身的蓝混为一体,以此延展出更加清丽的青与紫。
审神者看着身边一脸笑意的付丧神,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解决丧尸源头的地方与基地相距超过二十公里,徒步要走几个小时,一来一回大约半天就过去了。就算付丧神身体素质远比人类强悍、行走速度远比人类迅速,可每日坚持前来,花费的时间、积攒的路途长度也不容小觑。
何况……他知道三日月比起无意义的出行,更喜欢呆在家里喝茶看花,在本丸时亦是。这样一名喜好淡静的付丧神,为了寻找自己足足跋山涉水三年一天不落,他竟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感受了。
况且……对方似乎还没有认出自己。
审神者抿了抿唇,“主人”的这个叫法在自己年少时第一次纠正过后,若非下意识,三日月已经很少说出口了。而刚刚明显特意念出的那一句,正说明这本不属于自己的付丧神对他这个主人有多么看重。
在这段不算崎岖也不算平坦的路上,他听着付丧神娓娓讲述自己缺失的三年
审神者忽然有了那么一丝丝后悔,这是自己生平二十八年从来没有在人生字典上出现过的词汇。
——他不知道,这叫作死吃自己的醋。
接下来的路程,审神者罕见地不赶时间,放慢了步伐。因此,等两人回到基地时,已经到了正午。
三年未见,守门处早已换了人,又因为丧尸消退,原本两人一组也换成了一人轮值。恰好是午饭的时间,管理不严,只有一个黄毛小哥百无聊赖地坐在位子上转着笔。
看到三日月,小哥笑嘻嘻地冲他打了个招呼,在看到审神者时,目光便向三日月移动过来,“这是……?”
三日月笑道:“这算是……终于回来的人吧。”
审神者心头一跳,看向三日月,却在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眸里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他像是看破了,又像是没有,语意不明含糊不清,惹得他也有些犹疑了。
只是……他已经跟基地的人相处得这么熟悉了吗?也对,三年如一日地进出大门,任谁也认识了。
审神者看了一眼黄毛小哥,确认了没有见过这张脸,大概是新来的。
登记过后进了大门,两人迎面又撞上了眼镜小哥。对方正搬着东西,见到审神者的第一眼,手里的箱子“咣当”一声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碎了一地。
三日月扫了一眼,是酒。
眼镜小哥不顾自己最心爱的酒,怔怔然走了几步,“老板?”
审神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几秒后,眼镜小哥一个大跳过来,伸手捏了捏审神者的脸,转头看向三日月,“不是假的!?”
时隔三年,又因太久没见,滤镜旧了,胆子肥了。
三日月看到审神者逐渐发黑的脸色,忍不住笑起来,“不是假的。”
眼镜小哥乍然放开手,审神者脸上犹然出现了几个红印——另一边的世界昼短夜长,没什么光照,倒是让他白了几个度,红印格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