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看到了树后呆愣的少年,对他轻轻颔首,得到了少年慌乱的反应和深鞠的一躬。
他不由得轻笑,用手指示意要去的方向。
轿子缓慢地在道路上行进,最终停驻在摆满美食的宴席上。
周围有一群藏在黑暗、眼睛发绿的妖怪。看得出,要不是今年要等两位神明亲临,妖怪们早就大快朵颐了。
三隅山在这几十年里来来去去了不少妖怪,它们早已听闻不月神与丰月神的事迹,却总不见丰月神的身影。
出乎意料的美丽的神明,夏夜的空气都因此燥热起来。
三日月坐在轿上,惊讶地发现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迟迟不见,连他身边的侍从也没有踪迹。
来得比不月神还早,这是第一次。
三日月没由来地忐忑,从祭典前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离开。
力量抽离得太快,他不保证没人发现。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成功离开……但愿,不要有什么意外吧。
为两位神明准备的坐席紧紧挨在一起,三日月坐了其中一个,刚坐下,不月神的身影就闯入了视线里。
今天的不月神,好像与往常微妙地不同,是气息……?
三日月隐约察觉到对方的力量好似更强了些——可能是因为自己衰弱的缘故?丰月不月此消彼长,平衡均一,这样也不奇怪。
不过这也与他没什么关系了,最晚等到祭典结束,他就会彻底离开这里。
但……总归是生活了上百年的地方,多少都有几分不舍。
不月神从轿上下来,浑身冷然萧索的灵力足以令许多妖怪望而生畏。
但在看到三日月的一刹,他周身的气息又明显地缓和起来。
“两位大人到了。”主持祭典的大妖手持一面鼓,正式宣布祭典召开。
妖怪们顿时爆发发出无比兴奋的吼叫,声音浑厚隆重,像天地间震开的雷,填满每一处罅隙。
妖风袭来,惊得树后的夏目后退一步,不小心踩到石头,整个人向下张去。
一抹雪白的影子掠过,白子做成的绳子将夏目整个人托起,把危险转变为虚惊一场。
“名取先生……”
夏目在看到来人后松了口气,“您看到……的场先生了吗?”
“他?”同样伪装成妖怪的名取周一摇了摇头,“没有,还得看着点才行。”
比赛的题目由会占卜的妖怪得出,赢得比赛的神明,将成为三隅山十年之久的掌管者。
三日月头一次见到占卜的妖怪,只觉新奇,便仔细听着。
却见那妖怪沉吟了一阵,露出呆滞的神情,“占卜的结果……是‘无’。”
妖群一阵哗然,纷纷讨论起占卜的妖怪是不是失手了。
妖怪不信,当即起卦再占一次,然而,依旧是“无”。
到了这个时候,嘈杂的声音已经逐渐降下来,众妖望向席上的两位主角,用充满不解的目光询问。
被夏目抱在怀里的斑眯起眼睛,掩饰心底翻起的一股怅然。
上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玲子离开的时候。
这种结果,不就意味着……
最后还是三筱出来打了圆场——这头大妖早就听说每十年一次的月分祭上有好酒喝,每次都来,凭借实力和性格混成了颇有话语权的妖。
“这不就是不用比赛的意思么,依我看,直接开始喝酒庆祝也没什么不好的。”
“您说呢,丰月大人?”
长着马头的大妖特意微笑,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看上去好笑又慑人。
三日月点头,正要说同意,接着听见不月神沉声道:“比。”
敏锐的妖怪察觉到几分紧张的味道,皆不敢言语。三筱耸了耸肩,也退下了。
三日月还记得他先前说过的要赢,忍俊不禁地问:“那么,要比什么呢?”
不月神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就比,我们第一次祭典比的吧。”
三日月对第一次祭典印象深刻,那时的他还不会神文,用人类的文字歪打正着赢得了比赛。
现在回顾起来,那件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好啊,”他欣然应下,“这次写什么?”
“……都可以。”
帷幕放下,神明互相看不见对方,但在周围围观的妖怪们能同时看到两神认真书写的模样。尤其是站在他们正前方的名取周一几人,可以说一览无遗。
“哎,真没想到还有这种比法。”名取看着三日月笔下流淌出灵动飘逸的字迹,那是神明才会撰写的文字,“怎么才算胜利呢?”
但当他再看帷幕另一边的不月神时,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黑色的神明沉着严肃,笔尖最开始却没有点在纸上。
他在自己的手臂内侧画了一个字符——准确来说是咒。咒文很长,从小臂一直蔓延到手腕,最后,才被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遮起来,继续在纸上书写。
不月神写咒的速度很快,名取周一只看了个大概,但也没能认出那到底是什么咒。
他忍不住挠了挠头发,朝闭目养神的大妖求助。
斑抬了抬眼皮,“谁知道呢。”
没有人阻挡得了丰月神的消逝。
时间已到,两神放下了笔。
没等问怎样算输赢,就有妖怪提议先庆祝再揭晓赢家。
此提议获得妖怪们的一致赞同——万一两神因为不满意结果打起来或是离开,岂不是浪费了今夜的盛宴!
三日月也没有意见,转头问不月神,“你觉得呢?”
不月神的声音像是叹息,“无妨。”
妖怪比人类会享受得多,从前的瓜果换成美酒佳肴,在夜间流淌着诱人的气味。
三日月从前都是喝茶,这次桌上被换成了酒,喝到口的时候,一不小心呛了一下。
不月神立刻注意到了,凑过来取走三日月手中的酒,转而换上一杯水。
“这里没有茶。”他顿了顿,“等回去……”
戛然而止。
月光下,不月神的面具掀起一点,嘴唇紧抿着,好像不太高兴。
即使只喝了一口酒,三日月也觉得像是醉了一样,思维开始发散。
他实在不知道不月神是否发现自己将要离开,隐瞒或坦白,无论哪个选择都好像不太妥当。
但又因为是神明……哪个选择也都可以。
活得太久,离别这种东西都已经变得很轻很轻。神明有漫长的生命,所遇见的,都可以称作过客。
对于不月神来说,他也是。
三日月拿回杯子,笑吟吟道:“以酒代茶也好。”
宴会进行到中间,许多妖怪已经醉了,斑抱着酒壶在桌上瞌睡,夏目和名取周一保持清醒,偶尔看看四周。
有个醉醺醺的小妖怪晃晃悠悠地来到三日月面前,“请、请问丰月神大人……我,我能许个愿嘛?”
未经世事的小妖怪对神明的认知通常是“无所不能”,眼下把神当做许愿池,惹得三日月发笑。
三日月配合地问,“可以哦,你有什么愿望?”
小妖怪正经道:“我,嗝,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已经和他说好了,永远也不分开。但是、但是我们太弱了,我怕有什么意外会把我们分开……”
它仰起脸,“所以,我可以许愿永远不和他分开吗?”
正劝着斑不要再喝太多,夏目听到远处传来这么一句惊奇的喊声——“哇啊!神明大人要实现我的愿望了吗!”
他转过头,惊然发现原本坐在那里的神明身上飘起一层浅浅的光。
与先前山上看到的不一样,这一次,连神明的身体好似都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三日月安静地望着自己的手心,就在这一刻之前,他的灵力被彻底抽离了这个世界。
白色,像泡沫又像萤火一样的光从身上飘起,竟有一种轻灵又模糊的美感。
三日月透过光幕看向不月神,却看不月神朝自己伸出一只手,穿过屏障,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条漆黑的、像是链子一样的东西从不月神手臂延长攀爬,很快就延伸到了他的手上。
三日月这时才发现,这是一条咒文。
紧接着,咒文迸发出无比强大的力量,金色宛若太阳一般灿烂的光辉将两神笼罩起来,顷刻间照亮山谷。
“猫咪老师!名取先生!”夏目惊喊出声。
名取周一满脸愕然,眼底映着不远处恢弘壮丽的场景,这是一个除妖人穷极一生都可能无法看到的景致。
他刚才就注意到了丰月神消散的征兆,却没想到不月神还是想出了办法。
但是……真的可以吗?
在那条锁链缠绕在自己手臂上的时候,三日月正在消散的灵力真的静止了一瞬。
但在这之后,消散的速度变得愈发快了。
不月神的心情也只缓和了一瞬,接着就像坠入悬崖的石子,朝无尽的黑暗中落下去。
怎么可能呢……?这个办法不应该失败。
一股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回来,不月神惊愕地发现那些咒文又向后退了回来。
三日月没想到不月神会用最决绝也最狠厉的方式留住他——撕裂神格,将自己一半的神力作为承载,从而在根本上建立契约。
这种方式若是随便换到一个人、一只妖、甚至一捧灵体上,都能造就出一个真正的神明。
除了他。
被神明描画的咒文注定不会在他身上起作用,三日月把这些力量强行推了回去,刚才那一瞬间造成的气流将不月神的面具径直吹起,露出那冷冽的眉眼与像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
他轻轻地笑,眼底的神情平和而柔缓,“没关系,注定如此罢了。”
三日月的身体变得透明了一些,有些虚无,不月神握住的地方从手腕滑到手掌,收得很紧很紧。
几十年前,丰月也是这么不声不响的消失。
但是这一次,他直觉对方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渐渐变淡的身影,不月神声音颤抖着问:“这次带上我……好不好?”
……
没人看到金色的光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光芒散去后,原本席上的身影只剩下了不月神。
夏目这时才完全睁开被亮光刺得发痛的眼睛,等视线渐渐恢复时,留在视线中的只剩那深黑高挑的背影。
……
……
又一个休息日,夏目被田沼叫到家里。
角落里的麻袋堆了老高,鼓鼓囊囊不知放着什么。
“可能是丰月神上次放过来的……”田沼迟疑地猜测,此时的他已经看不到妖怪,但依旧记得神明的模样。
“对了,他最近怎么样?”
夏目愣了一下,下意识选择不告诉友人真相,“他……还好。”
那天祭典中途,不月神就那么离开了。
他和名取先生在回去的路上捡到了除妖师分给的场的瓶子,看样子对方根本没打算插手。
再然后……
“反正我再也没见过不月神那家伙,三隅山应该也没神管了。嘛,这也是好事,人类不会担心耕田歉收,除妖师不会盯上他。”斑咬了口冰激凌。
“不过,他们两个应该再也见不到了吧……”这一次,再怎么等待也都是没有尽头的了。
风把桌子上的友人帐吹起,翻到本来写有“丰月神”的那页上。
纸张在那一晚变得光洁如新,没有一丝墨痕,与丰月神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