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丞相懵了。
可还不等他提出‘等一下陛下我们不能打匈奴’,龙椅上的卫明言已经宣布下朝了。
一群文武百官都还站着没怎么动。
他们也都被这奇怪的走向给惊呆了。
几位老大人理直气壮的去叫赵丞相。
“丞相啊,你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
“是啊,看着好像很难受一样。”
他们嘴上说着关心的话,互相对视的几眼却满是狡猾。
这个说一句,“我柳国已经不再如往日那般弱气,何故就不能与他匈奴对战了?”
那个来一句,“想想那些被匈奴欺压的百姓,丞相你于心何忍。”
“粮草住行都不缺,攻打匈奴,势在必行。”
他们这样的慷慨激昂,几乎要让丞相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早就当了爷辈的老家伙,而是刚刚入职,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
他一说攻打匈奴的各种弊端,这几位老大臣就能挨个的给他反驳回来,赵丞相就算是再怎么能说,一个对上几个,也是没有胜算的。
甚至,最后反被他们给说服了去。
是啊,他们柳国曾经败给匈奴,只要一日不雪前耻,这份屈辱就一日在柳国身上压着,柳国皇室也要一直被匈奴勒索欺压,就连理应该地位尊崇的公主,都要被逼着到匈奴和亲。
京中贵女,若有被那匈奴人看上的,更加是逃脱不开。
曾经他们没有底气,可现在,粮食,衣物,再加上化肥分发下去,国库必定丰盈,柳国怎么就没有底气攻打匈奴了。
赵丞相定了定心,被瞒着的怒意不知不觉已经全部消了下来,但还是带着些许抱怨的道,“何故这样突然。”
还不是因为要赶在你前面。
几位老大人呵呵笑着摸胡子,打哈哈道,“也是临时决定,临时,临时。”
柳国要与匈奴对战,夺回昔日被匈奴抢夺走城池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让赵丞相欣慰的是,从来都只顾着自己玩乐的陛下,这一次居然也难得的认真了起来,他甚至将他的那些宝贝花都从玻璃温室中搬出,好方便种植土豆棉花。
按照赵树清的推算,二月份,这些东西全面成熟,便可以立刻供给军中。
而这段时间,他们要做的便是蛰伏。
柳国朝廷向着匈奴发了要回城池的信件,最终果然是石沉大海,再没了音讯。
匈奴这样的态度激怒了不少人,大批量的物资被送往边关,战事一触即发。
先帝还在时,柳国一共被抢走了七座城池,而里面原本的百姓们当初逃的逃死的死,最终剩下来的柳国人被匈奴人当做了奴隶,女子遭遇侮辱,男子如同牲畜,就连孩童都要被当做他们练习骑射的靶子。
年纪尚幼的孩童们被送往密林中,四周拉了大大的网,匈奴的孩子们骑在马上,拿着弓箭,比赛谁杀的柳国人最多。
过了这么多年,原本的柳国长辈活下来的都是少数,现在被那些匈奴人驱使的,都是当初活下来的孩童与后来柳国人生下来的孩子。
匈奴人不善耕种,打下来的这七个城池也只有地位崇高的几大部落中的位高权重着带着手下人住进来,在这里,柳国人命连地上的蚂蚁都不如。
他们几乎不会互相交谈,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死命的劳作,否则那些匈奴人的鞭子便会毫不客气的挥打在身上。
即使现在天气寒冷,他们也得不到御寒的东西,只能靠着家中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早就硬邦邦的木棉被子来取暖,吃的东西还是有的,毕竟匈奴人还要他们干活耕种。
虽然味道难闻,有的匈奴人还毫不避讳的往里面丢沙土,这些被欺压了十几年的柳国人也只能忍着吃下。
七座城里面,个个都是曾经繁荣不已,而现在,七座城池里活下来的人加起来都没有千人。
冻死,饿死,被活活打死,就算是怀孕,也可能在母体腹中便夭折,若是生了下来,不巧生在寒冬,那也几乎不可能会活下来。
曾经的柳国将这七座城视为禁词,不光是因为他们无法接受曾经那样强大的柳国连自己的城池都保不住,还因为有些人的姻亲便在里面,他们不敢去想,那里面的生活到底是怎样。
当初先帝曾经派人去,要将七座城池中的勋贵带回,匈奴却根本不愿放人。
准确的说,他们找不出人来还给柳国。
匈奴入城,先受其害的往往就是住在大宅中,一看便知道有钱的勋贵家中。
他们都知道,这里面一定藏着金银珠宝,粮食满屋,就连女人,都要比平民家中的美丽许多。
匈奴人那时哪里有什么俘虏的念头,见了男人便杀,漂亮的女人就捉起来侮辱,年幼的孩子们也是一般待遇。
等到了最后,能活下来的勋贵们,也屈指可数了。
那七座城中,与京都中的官宦们总有联姻的,这么多年过去,京都中一片繁华盛世,却对于七座城只字不提。
年纪轻的郎君们只知道先帝在时,割让了七座城给匈奴,却根本不知道,那城池里面,也许还有他们的血脉亲人。
在郎府中的范远才原本还在郎素的督促下硬着头皮跟武师傅学,等到知道朝廷已经绝对与匈奴开战后,就死活也不肯练了。
“我不练,陛下说了,若是练好了,我们都要去边关的,匈奴人残暴至极,去了哪里有什么活路!”
这一次,无论郎素是用激将法还是直接上手打,范远才都吓得死活躲在房中不肯再去练武场了。
他自小就是被捧在手心中养大的,从来都是想要什么跟母亲说一声便好,其他的郎君们被家中逼着念书,他却从来都没有这样的烦恼,这么一直顺顺畅畅的长大,哪里想得到自己还要到边关这样着可怕的地方去。
就算武师傅们按照之前对待郎素那般,将他直接捉到练武场上挨打,范远才也死活不肯练。
郎素被他气得不轻,“你怎么如此没有出息,就算是碰上匈奴人又怎么样,我们堂堂七尺男儿,还怕他区区匈奴人不成?”
“你武艺高强,自然是不怕了,我自小体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若是被送去边关,不等匈奴人来,大病一场怎么办?”
范远才刚才挨了一顿打,此刻鼻青脸肿,几乎称得上是泪眼汪汪的抱着郎素的胳膊哀求,“郎素,你帮我跟陛下说说情,我真的不想去……”
两人原本因为同病相怜再加上朝夕相对多出了几分情谊,也在此刻被郎素直接丢开了,他残忍的拖着范远才上了练武场,“不行!你若不练,我岂不是也要一直被困在府中,快点练!”
“我不要,我不练——”
到了黄昏时刻,范远才才从两位武师傅的魔爪中逃了出来,他也不与郎素一起回屋子,躲在郎府中的假山中抹眼泪。
他不想练武,练武又累又痛,还要上战场。
若是去了战场上,被人砍了手剁了脚,眼珠子再掉一颗下来,以后还如何与小娘子说亲。
再不走运一点,小命都要落在那里带不回来。
越想越害怕,范远才小心翼翼伸出哭的通红的眼,悄悄望了望四周,见四下无人,连忙从假山中钻出来,窜到墙边,试探着摸了摸,蹬了几下爬上了墙。
他这段时间的练习也还算是有点效果,至少爬墙爬的很顺畅,没一会就在外面落地。
范远才心中其实还有些害怕的,毕竟是陛下让他来的郎府,他偷偷跑出去,那便是抗旨不尊,可这丝害怕也还是抵抗不过对于面对匈奴人的恐惧,他咬了咬牙,抹了把脸上被风一吹,干巴巴挂在上面的泪,向着家里的方向走去。
他回家去找母亲,母亲最疼他,肯定会跟爹爹说,让爹爹向陛下求情的。
若这些是他对陛下不尊的惩罚,这么长时间,也该够了吧。
范远才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往前走,身后,两名武师傅却也熟练的从墙内翻了出来,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的跟在了他后面。
他们可不是范远才这样的半吊子,一直到到了范家,范远才都没有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人。
现在天色已经微微暗下了,范家大门紧闭,他正要上前去拍门,突然想到自己因为陛下旨意去郎府的事早就被那些郎君们传了出去,若是现在光明正大的回去肯定是不行的,被瞧见了,那可就是欺君之罪。
想到若是陛下怪罪下来,他会落到个什么样的下场,原本凭借着心中委屈偷跑出来的范远才又害怕起来。
可一动弹,白日里挨打过的地方就抽痛了一下,范远才细皮嫩肉,无论挨了多少次打都被疼的龇牙咧嘴,被这股疼痛给带着,心中的畏惧好像都泄了不少。
他先瞧瞧进府,寻到母亲,让她跟父亲求情。
打定主意后,范远才熟门熟路的找了一个比较矮小一点的墙,蹬着翻了进去。
范远才自小是在这里长大的,自然对范家十分熟悉,秉承着决不能让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念头,他运用自己灵巧的身姿躲开路过的丫鬟小厮,悄咪|咪的摸进了母亲的院子。
——结果扑了个空。
他又转念一想,这个时间,母亲定是在嫡妹屋中。
范远才连忙又继续敏捷的躲开小厮丫鬟,到了嫡妹院中。
过去之后,却发现下人丫鬟们都在门外,院子里面倒是没人,他心中一喜,这样最好,熟练的翻墙进去,到了开着的窗边,正好望着嫡妹与母亲正在谈话。
范远才脸上立刻惊喜的露出了个笑,正要喊她们,却听到自己那一向温柔的嫡妹语气担忧道,“母亲可该想想法子才是,我听秀儿说,陛下可是要重用大哥,若是他出了头,远杰怎么办。”
他的神情僵住,下意识的往后一藏,听着屋中人的对话。
范远杰是他的幼弟,才不过五岁,一向是母亲的心肝肉,范远才虽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但对着这个幼弟,却是真心疼爱的。
可妹妹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陛下真的重用他,他这个做大哥的好了,远杰能不好吗?
“好了,茹儿你总是这样冒失,不说你大哥自小资质平庸,又被我娇惯着长大,就算是得了陛下恩旨也怕是练不出什么,就只说他以为自己是我亲生,若是他真得了什么好处,就那傻乎乎的性子,还能不帮衬着远杰?”
范夫人面上一派温柔,平静的教着女儿,“你在他面前可别露出什么来让他起了疑心。”
“他那般愚蠢,就算我露出什么来,又怎么样。”屋中的嫡妹的语气不再是曾经的温柔,而是满满鄙夷,“母亲放心就是,哪次不是我说什么他做什么。”
“这倒是。”屋里的范夫人笑了,“若不是你哄着他去赵家退亲,我家茹儿这样好的相貌便要嫁给那样一个废物了。”
屋内的年轻漂亮娘子先是也跟着笑,接着有些紧张的拉着母亲的袖子羞涩的问,“母亲,陛下当真会选人入宫吗?”
“自然是,那赵家的娘子还有不成,但也可以上战场杀敌,建功后给母亲请浩命!
正在想着,却听面前的帝王随口问道,“范远才呢?为何不与你一同练习?”
这个怂货肯定又跑去假山里面偷哭了。
每次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也不想想那假山可是每天都有人打扫,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
郎素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陛下说,正在为难时,却听一声重物落地。
一行人都看了过去,对上了一张早就哭的满脸是泪,略微胖的白嫩|嫩脸蛋。
张元看看墙,又看看刚从墙外面翻出来的范远才,立刻瞪圆了眼。
他被关在郎府中不得出去的事可是陛下下旨,范远才居然敢偷偷溜出去,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抗旨不尊!
他想站出来大喊一声放肆,但悄悄抬眼看了看脸上没什么怒意的陛下,又安安静静的缩了回去。
范远才一回身就望见了他们,心中也是一惊,随即快速上前,直接跪在了地上。
“草民有罪。”
他面上与其说是面无表情,不如说是麻木。
这般一脸等待着处置的神情让刚刚才反应过来的郎素简直目瞪口呆。
他不是很会哭,很会求饶吗?
这都被陛下捉了个正着了,怎么不哭不求陛下从轻发落了,这不是等着被杀头吗?
郎素到底不是那样心冷的人,尤其两人这段时间相处也相处出来了一些感情,他咬牙,也跟着跪在了范远才身边。
“你们两个,这是跟朕请罪来了?”
卫明言的神情玩味起来,“郎素,你又没犯错,你跪下做什么。”
郎素张张口,心里给范远才记了一笔,求道,“陛下,范远才不是故意违抗圣旨的,请陛下饶他一命。”
他说完,去看身边跪着的人,想让他发挥出那死皮赖脸哭泣求饶的招数,结果却见范远才脸上满是被冷风吹出冰渣的泪水,一双眼红肿着,丝毫没有要给自己辩解的模样。
这家伙出府一趟被冻傻了不成。
郎素咬牙,范远才自己不说,那就只能他来说了,他刚刚酝酿好情绪,就见那墙外又翻进来两个身影。
只是与范远才那声重响不同,两位武师傅就连落地都是静悄悄无声的。
他们一眼就望见了正在练武场前站着的帝王,连忙上前来跪下。
于是,卫明言面前一下子跪了四个人。
两位武师傅跪在前列,恭敬汇报,“陛下,范公子去了范家二小姐的院子中。”
“朕知道了。”
卫明言看了一眼神情麻木的范远才,挑挑眉,“行了,都起来吧。”
“朕也不是那等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人,顶多也就把你们丢到边关去将功赎罪了。”
“范远才,你过来。”
范远才虽然现在整个人都木了,但这天底下第一尊贵的帝王叫他他还是应的,一脸难受的站起身,跟着卫明言到了另一边。
郎素看着两位武师傅都站了起来,连忙也小心翼翼的跟着一道站起。
“师傅,你们是去跟踪范远才了吗?”
“是陛下让你们跟的吗?”
“师傅,你们怎么不说话?”
见两位武师傅都如同雕塑一般动也不动,郎素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试探着要去戳他们的肩。
要被他戳的那位武师傅冷漠着神情转头与郎素对视,成功让他的指尖僵硬着没敢再往前。
郎素尴尬的笑了几声,只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伸长脖子去看范远才那边是什么情况。
帝王站在带着范远才一路走到了池塘边,看着因为寒冷结冰了的湖面,轻声道,“你的亲生母亲,也是在冬天,湖中溺死的。”
从跟来之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的范远才猛地抬起了头,怔怔望着面前披着白色斗篷的男人。
卫明言望着结了冰的湖面,继续道,“你母亲是你父亲的原配,她娘家在榕城,榕城被匈奴攻打那一年,你母亲回乡奔丧,回来的路上,就得到了榕城被攻打的消息。”
“她回京之后,榕城被攻破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都,那时,许是因为你母亲刚从榕城回来,仆人又病死了一个,有些流言。”
“之后,她便自尽在了湖中,范大人后娶了继室,将你母亲除名,你被记在了继室名下,范家上下,无人再提起你母亲一句。”
范远才双目赤红,死死地握着拳,“陛下,我母亲她真的……”
卫明言似是感叹的摇了摇头,“朕查到的是你母亲清清白白。”
“只是流言误人,无人信她。”
无人信她……
便是因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她便丢下自己,投湖自尽。
而他,生为人子,居然长到这么大才知道亲生母亲的存在。
“朕派去查探的人已经回来,你母亲娘家在榕城还留着几丝血脉,朕原本是想将你派去榕城,好接回血脉亲人,但若是你不愿,朕也不会强求。”
范远才始终望着湖面,仿佛在这结了冰的湖上看到了一个女子绝望跳入。
他这一次没有哭,只是眼眶通红了些。
郎素伸长脖子看着,只见陛下对着范远才不知道说了什么,原本站着的他又跪了下去。
还重重的磕了好几个头。
什么情况?
陛下要把范远才拉出去砍了?
他在求饶呢?
郎素正看着,却见陛下回了身,一双明明该是锋利,却总像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望着他的方向。
他招了招手,郎素还没想好要不要过去,便见身边的武师傅已经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