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藩听到赵新发问,心中也是颇为奇怪。
赵新之前说,自己从没来过新疆,可他从早上一出来,像是认准了要来脚下的这处高岗。一行人在两名懂汉话的哈萨克向导带领下,先是直奔中葛根河,然后沿着东岸,经过了一片被当地哈萨克人称作“江布拉克”的壮美的雪原丘陵,然后穿过一处隘口,就来到了这里。
想到此处,江藩便问道“殿下,敢问此地是?”
“疏勒城。”赵新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显得干巴巴的,带着一股子沉闷。
江藩一愣,大脑随即高速运转起来。突然,一段在《后汉书》上的人物列传冒了出来,于是不禁脱口而出道“不为大汉耻的耿伯宗?”
赵新赞道“子屏好记性!这里正是千年之前耿恭抵御匈奴之地。”他说罢便抬手指着十几米外的那口水井,继续道“不信?那口井就是王维诗里提到的‘飞泉’。一千七百年了!”
江藩万万没想到在史书上赫赫有名的疏勒城竟是眼前这片废墟,他难以置信的走到井边,正想凑近向下望,身后的警卫急忙上前将他拉住,劝道“参谋长小心!井口滑。”
此时一名带路的哈萨克向导走上前,操着一口凉州腔调的汉话道“大人,小的以前放羊来过这里取水,这井里的水可甜咧!”
“下面有多深?”
向导伸着胳膊比划道“可深咧!大人你看辘轳上那绳子,长着咧!”
江藩打量着辘轳上一圈又一圈的麻绳,估摸至少得有七八丈长。
《后汉书耿弇列传》上说,匈奴围困疏勒城的时候,将城下深涧的水源截断,逼守军投降。耿恭于是在城中挖井,深达十五丈而不得水,将士口渴的实在受不了,被逼无奈只得挤马粪汁解渴。于是他重整衣冠,向枯井虔诚祈祷,没过多久,井里就冒出了泉水,城内守军齐呼“万岁”。耿恭随后让手下在城头洒水示威,匈奴大惊,都认为汉军有神明保佑,只得退兵。可匈奴将领不知道的是,当时城内的汉军仅存26人,再冲一把就能拿下来了。
看来赵王说的没错,这里有汉瓦,有水井,地势险峻,应该就是疏勒古城。
然而令江藩心中更为震惊的是,赵新是如何知道这里的?他不由自主的再次想起了对方身上那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异”之处,难道真像北海军内部隐隐传说的那样,赵王跟神仙学了仙术?
纠结啊!如今江藩最不愿提也不愿想的就是这事,实在有悖常理!
作为一个尊奉宋明理学的经学大家,他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仙之事,有无不可知,也无须知。
儒家的观点是,一个人真正悟透了人生之道,也就明白了生死之道。当不当神仙并不重要,济世安邦才是最要紧的。这也正是孔子说的“未知事人,焉知事鬼”和“未知生,焉知死”的道理。
话说宋明以来的理学家们从不相信世上有拔宅飞升、点化投夺、随意变化的神仙。虽然他们认可保形炼气、延年益寿的方法和道理,对什么视听超常、感应前知甚至灵魂出壳的事情也予以肯定,但始终认为那是“气”在发挥作用。
比如朱熹就认为,气久必散。所谓的神仙,不过是一代人中善于养生聚气的杰出人物。就比如汉朝拿安期生说事,到了唐代就没人提了,换成了钟离汉和吕洞宾,等到了北宋又没人提了。所以说,这些人只是养生养的好,寿命比普通人长一些,时间一久,什么都散了。
而最为后世津津乐道的王守仁对于神仙之术的体会是,没有实效。他格竹子之前,曾跟着道人学过所谓的“仙家之术”,不过他认为这种事不可轻易讨论。有人曾连写三封书信向他询问神仙之事,王阳明都不回答。最后被逼问的没办法,只说如广成子那样活了一千五百岁是可能的,不过先天异禀的成分比较大,非人力强求。至于那些民间传言的法术,王阳明则肯定的说都是戏法幻术,骗人的。
赵新的本事是幻术吗?江藩认为显然不是,可一个大活人从万里之外的海边用了两天就到了天山戈壁,这特么完全没法解释啊!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头疼!
另一边,范统好奇的向赵新问道“耿恭是谁?”
赵新笑着道“小范,东汉十三将守疏勒的故事你没听说过?”
范统茫然的摇了摇头,道“我就知道卫青、霍去病、李广。对了!还有班定远。”
赵新随即就跟范统大致说了一下耿恭的事迹,他其实也是从《后汉书》上看来的,而且还是汪中让他看的。汪中说考秀才都得掌握前四史,那赵王您没事也看看吧。
范统听的是啧啧称奇,他真没想到东汉除了班超,还有这么个“牛掰克拉斯”的人物。而一旁的江藩默不作声的听完赵新的讲述,随即便抑扬顿挫的吟诵起了王维的那首《老将行》。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苍凉,但更多的却是哀而不伤的豪迈,让赵、范两人也跟着心神激荡起来。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中山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
时间回到半个多小时前,在距离赵新他们西南方向一公里外的一处岩石后面,三个反穿羊皮袄,露出一身灰白羊毛的家伙悄悄将头缩了回去。
“为什么这里有北海贼?阿林保,你小子是不是北海贼的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