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桥握着手里的天南星药粉的荷包。
今日信贵人反复问了她“你接触天南星草,除了皮肤上起疹子,还有没有旁的喘不上来气,或是眼睛看不清什么的病候?”
引桥非常肯定地摇头“就只是发疹子。当时教导奴婢的嬷嬷,身上风痹严重的很,手指脚趾的样子跟旁人都不同了,像块长歪了的树疙瘩一样。她才不管我碰这天南星有什么后果,她疼起来要死要活的,哪里管我,多番要我给她熬药。再小心,前前后后碰到这天南星粉也有好多回。好在都是身上起一片红疹子,洗过了两三个时辰就下去了。”
姜恒这就确定,引桥对天南星粉只是轻微的皮肤过敏症状。
于是对她道“你跟贵妃宫里来往了一月,若是这会子忽然翻脸抽身不肯,贵妃肯定会觉得被你戏弄了,是不会罢休的,总要寻你的麻烦。你不如依旧敷衍着翊坤宫,约摸着贵妃要叫你去那两三日,你就用上天南星草,也好有个借口混过去。”
让贵妃觉得引桥没福气,可比贵妃觉得引桥‘身在曹营心在汉’,之前都在做卧底强多了。
引桥立刻就应下了“奴婢当时敢跟翊坤宫往来套话,想的也是这步退路。贵人放心,我既然到了内务府,就想着长长久久在内务府呆住了,混出个名堂来,要做再没人敢随便欺负的宫人。”
她可不愿意才挣出一条生路来,就把小命折在贵妃手里。
然而引桥现在望着天南星粉末,有些犹豫了。
她并不是为圣宠心动,想着不用天南星草,而是想着,她可不可以大胆多走一步——她对皇上的恩宠没什么兴趣,但她发觉,贵妃身边的甘棠,似乎有一种极压抑的想做小主的渴望。
她要不要试试看撬一下贵妃的身边人?
这是件冒险的事情,毕竟甘棠的心思没有任何证据,只源于引桥自个儿的敏感和直觉。此时的引桥对自己勘察人心的能力并不自信若是她错了,甘棠只是故意做出这个样子来试探的,那她跳入圈套,翊坤宫那里只怕会扒掉她一层皮。
引桥犹豫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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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桥有些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冒险,却还有人为了她为难。
敬事房苏嬷嬷是姜恒入宫时,内务府派来教导新入宫妃嫔规矩的四大金刚之一。姜恒当时就听说过她的履历,宫里各库各司的宫女,不少都是从她手里调、教出来的。她教过的宫女,从入宫的青涩到干练得用再到满年龄出宫,一批批流水似的。
姜恒心中尊称她为‘人形高考工厂’。
但高考工厂可以历久弥新,人的话,就会老。
苏嬷嬷今年刚过了五十五岁生日。
寻常宫女在宫里熬到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总共也就待十年左右。可她,已经在这宫里熬鹰似的熬了四十年。
她因读书识字,大约三十岁起就开始管宫中刑罚,负责给小宫女们讲宫规顺便调理她们的体统。
不到四十岁,苏嬷嬷就做了慎刑司的掌司。宫中凡有宫人犯了过失被送进慎刑司,都由她负责‘询问’详情,再依例判处。
虽说她尽力不冤枉了一个人,但慎刑司就是这么个地府判官批发大刑似的地方,没人不怕她。
而苏嬷嬷坐这个位置,也不可能不得罪人。
如今她年纪渐老,少了年轻时候的锐气锋芒,开始思一步退路了。
必得趁着她还掌权能动的时候,选定一个真正的关门徒弟才好。这样等她退了下来,还能安安稳稳的养老。
手里没有权利,就像是老虎没有了利爪,到时候没有人护着,她真要落一个晚年凄凉。
可惜继承人不怎么好选。
首先要这宫女读书识字、人有本事拎得清,能担得起慎刑司掌司这个位置,毕竟主子们不是傻子,不会让个棒槌当慎刑司掌司;其次还得这宫女与家里不合,立志永不出宫的,不能她培养了好几年,结果到了年纪徒弟思念家人出宫去了,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宫女要有良心,懂得记住恩情,不能她扶人上了位后,徒弟反过来把她踩在脚底下当垫脚石。
苏嬷嬷寻觅了两三年,心内挑了一二苗子,却又被她淘汰了。
直到引桥出现。
心思灵透,会写字算账,死了出宫跟父母过活的心——这不就是她的梦中情徒吗?
苏嬷嬷很满意,只剩下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考察引桥有没有良心。
而苏嬷嬷很快就获得了这个机会圣驾离宫后,贵妃宫里的人开始接触引桥了。苏嬷嬷在宫里多少年,看人看事格外准。贵妃的宫女甘棠第一回来,苏嬷嬷就把她的来意猜了个大概。
正好了,可以借机看看引桥的人品信贵人算是她的恩人,而皇帝的恩宠又是这宫里女子最难抗拒的利益。
当大利与大恩冲突的时候,最能检测一个人的品性。
苏嬷嬷静静看着,并通过自己的人脉给甘棠行了很多方便要不然内务府都是眼睛,也不会由着甘棠一次次光明正大找引桥,还没什么人察觉。
如今谜底将要揭开,以苏嬷嬷的心性,都有点睡不着觉。俱她的猜测,贵妃要用甘棠,必然会借助她即将到来的生辰。
毕竟皇上已经半年不翻贵妃的牌子了,贵妃也不怎么敢去养心殿请皇上。但贵妃的生辰,皇上想必还是会去探望的。
贵妃应当会那日把引桥叫了去,梳洗打扮一番,让她在席面上伺候着布菜或者浣手等活计,让皇上看看是否中意。若是皇上喜欢,贵妃把人送上,皇上也会记得贵妃的‘贤惠’——从先帝爷起,宫里主位们送上自家宫女争宠固宠就是这个流程,苏嬷嬷见多了。
而引桥,只要跟着贵妃的人走了,就说明她放下了恩,选择了利。
苏嬷嬷如何敢收这样的徒弟?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
苏嬷嬷警惕起身一看,然后重新躺回去笑道“我就知道,不敲门敢进我这个慎刑司掌司的房里,也只有你了。”
来人也是个五十来岁的嬷嬷,但比起苏嬷嬷的严肃如阎王爷,一看就是慎刑司的好人选,这来人非常和气,看着像一位好说话的祖母。
但她来头很大,是负责整个后宫事务的内务府副掌事古嬷嬷。
在内务府,只有一个人在她之上,就是挂名的大总管苏培盛。还有一个跟她平级的副掌事太监。
她笑眯眯坐下来“还在想你那个没收成的小徒弟呢?八字没一撇,我劝你不必太上心。”
苏嬷嬷道“你是不着急,你的亲侄子娶了皇后娘娘身边放出去的宫人,如今你算是乌拉那拉氏一族护着的了。将来退下来,皇后娘娘也会安排你去养老。我可是不行呐,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是铁面无私坐不住,但铁面了,难免得罪人,你不让我收个徒弟,到时候死了都没人埋。”
古嬷嬷叹道“我知道你找徒心切,但也别抱太大希望,这宫里的女人,有机会的,谁不愿意做小主?何况那引桥生的也俊俏,能争当然要争一争。”
苏嬷嬷摇头“我看未必,那孩子的眼睛,你没见过,虽是狭长的媚眼,眼神却是我见过最冷清的。”
两人关系好,古嬷嬷本来就是先打击下老友积极性,免得她失望太大的,此时见她坚持,就仍旧笑眯眯道“好,横竖贵妃娘娘生辰就在眼前,到时候自然就分明了。”
“你那日……”
古嬷嬷接口“你放心,我不会拦着的。贵妃宫里但凡有人来寻她,我就当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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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雪跟苏嬷嬷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夜里,她边检查汤婆子和炭炉,边对姜恒道“贵妃娘娘应当会借着自己生辰,让皇上看一眼引桥姑娘吧。便是这回引桥姑娘借天南星草躲了过去,以后贵妃再叫怎么办呢?”
总不能这么巧,次次都脸上发疹子吧。
姜恒正窝在温暖的炕上,闻言疑惑看向秋雪“你是觉得,贵妃只让皇上看一眼引桥?”
秋雪点头“是啊,总得让皇上看看喜不喜欢,若是皇上多瞧些,才好有个借口送人不是?”
姜恒笑道“秋雪啊,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贵妃做事会顾忌旁人喜不喜欢?”
姜恒从暖和的被子里伸手给秋雪算“当日新人入宫进储秀宫学规矩这件事。贵妃明明可以向太后娘娘请命,看太后娘娘的‘喜欢’,可贵妃做了吗?没有,她只是先斩后奏直接去求了皇上的旨意,就半压着太后娘娘行此事。”
“之后给我们出考卷,贵妃也可以顾着皇后的‘喜欢’,请她先阅卷,以示尊重。然而贵妃还是没做,我听说她全程都是自己做主,把皇后娘娘撇在了一边。”
姜恒的手凉了,就又塞回被子里去,然后总结道“一个人做事,是由性格决定的。贵妃的性子就是我要做的事,必要做成!如果旁人有可能不同意,那贵妃也不会想到去劝说别人同意,而是先斩后奏抢先做成——我已然做了,你只有接受。”
秋雪都听呆了“主子的意思是,贵妃有可能想个法子,直接送上引桥……都不让皇上先看看……这,这不能吧,那可是万岁爷啊。”
姜恒后面的话就不好说了皇上咋了,太后被先斩后奏过,皇后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过,这不正好,加上皇上,三个人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所以我才让引桥随身带好了天南星粉。贵妃若行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儿,只怕会惹得皇上大发雷霆的。引桥若不赶紧有个缘故脱身,只怕会被皇上的怒火捎带上。”
天子之怒,就像台风一样的自然灾害,稍微被台风尾扫到一下,都可能没了小命。
见秋雪还在不可置信中,姜恒就笑道“好啦,我也只是根据贵妃的脾气随便猜测罢了。说不定贵妃娘娘就转了性呢。横竖又不是咱们宫里的事情,等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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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九,贵妃生辰。
内务府依例送去了贵妃份上的寿面寿桃等物,而大膳房则送去了相应的席面。
作为宫里独一份的贵妃,一个地地道道的场面人,年贵妃自掏腰包,让膳房加送几桌席面,她要请客。
宫中嫔妃,包括皇后都收到了贵妃的生辰宴请柬。
但只有皇后,非常有底气的把贵妃的请柬扔到了炭盆中,只当看不见。其余嫔妃,位份低人一等,或是低人好几等,就要带着‘嫔妃们姐妹和睦’的塑料感情前来赴宴。
就连齐妃,原本是打发宫人说身子不适不去的,谁知贵妃宫里拒不接受这个理由。
贵妃的管事太监百令又往齐妃的长春宫跑了一回,送上翊坤宫珍藏补品若干“贵妃娘娘说了,跟齐妃娘娘是在王府里就相熟的。生辰一年只一回,还请齐妃娘娘念在姐妹情分上,过翊坤宫坐上片刻,容我们娘娘敬一杯酒水。”
这话说的是很客气,但翊坤宫的霸道态度可见一斑我过生日,皇后不来那是没办法,但比我位份低的想请假不来,那不行。
齐妃气个半死,却也只得从半死中闷声应了贵妃的霸道她不是没领教过,这回派来的宫人,说的还比较客气,说是贵妃想给她敬酒,那就顺着台阶赶紧下来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被贵妃强行弄了去,到时候席上再给点没脸可是更丢人。
每到这时候,齐妃就感慨起来她们有儿子的嫔妃就是不自由,做什么都怕替儿子得罪人。
弘时渐渐大了,等过两年大婚后就要出宫开府,到时候也要上朝与臣子结交。她就不能狠得罪了贵妃,免得得罪她背后的年家。
齐妃的心思,也就是熹妃、裕嫔等人的心思。
主位们都应承了要到,再往下的妃嫔当然不敢不到。
姜恒这里,是束蒲亲自来送的帖子。束蒲的姿态言语都是挑不出错的恭敬。作为贵妃手下最受信任也是最能随机应变的宫女,她亲自到永和宫来,是做了充足准备的以防信贵人恃宠傍身,拒绝贵妃的邀请。
为此束蒲还拟了好几种应答措施,以免信贵人推诿不去。
毕竟,娘娘还另有安排,必须信贵人到场。
然而束蒲准备的说辞都没用上,只见信贵人直接应下来“贵妃娘娘的生辰宴啊,那我当然是要携礼到的,放心回去复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