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丧的这家姓石,高长松想想说“石姓可不常见,应该是突厥那演化来的姓。”
葛巢也懂点,他说“北魏拓跋氏的汉姓不就是石吗?这家祖上该是胡人。”
是不是胡人他俩不知道,这家汉化得很厉害是真,高长松才进怀德坊,就见店门口挂满了白幡,原来竟是开酒肆的。
高长松打开慧眼,“咦”了一声,葛巢也若有所感,只觉一阵阴风刮过,他问高长松“你可见着什么了?”
高长松眼中之景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若是有密集恐惧症的,看后恐怕会大叫着跑走,他起先虚眼看白幡,远看着,只觉得那白幡不够白,大片的白布上似滴几滴墨点,白的白,黑的黑,真挺明显。
走近看却见那黑点流动,原来是一粒粒小虫子,密密麻麻的,在白幡上爬,他们的壳棕红近于黑,看其蠕动的模样,只觉得恶心。
高长松本想“yue”,待关上慧眼又什么都看不到了,这才明白此虫不是人人能见得的,他将眼前所见之景都跟葛巢说了,葛巢若有所思道“莫非是蠹虫?”
蠹虫本意为咬蚀器物的小虫,又有人将奸臣称为国之蠹虫,葛巢说的却是另一种,恶念丛生则生蠹,再和满的积善之家,一旦人有恶念却不挟制,那满屋的道德金光都会被蠹虫所侵蚀,最后自内部而溃。
商贾之家生蠹虫,往往是衰败之始。
高长松听后,想起乌思藏的萧氏女,不由唏嘘,只觉这世上的恶事都大同小异,左右不过一个贪字,就不知这家是否如此了。
进屋后,只听耳边传来呜呜的哭声,并非呜咽,而是哭天抢地的嘶吼,很有只打雷不下雨的味道。
棺柩停在北堂后,正面只见白帷幕搭成的篷,中间书一个大“奠”字,以木框裱了挂在白布蓬正中,左右以绳结竖起白布,又挂一对对联,左书“慈竹临风空有影”,右书“晚萱经雨不留芳”。高长松以他度过县学的知识解读,这走的应该是位挺年轻的母亲。
葛巢已经去了解情况了,这家主人一件灵宝派的道士来了,委实松了口气,看他急切的模样,恨不得立刻开始作法。
葛巢却不急,他先给师弟们使眼色,让他们布置坛场,自己则去探口风,高长松耳朵竖得老高,听见只言片语。
“……可否超度了?”
“你怎知是她亡魂作祟云云。”
一会儿又见做主的中年男子跳脚,言辞越发激动起来了。
高长松想想,干脆跟在师弟身后混,打进门后他的慧眼就没关过,眼下四下里打量,竟然连一处落脚点都找不到,越往里去,蠹虫就越多,像是从墙缝里爬出来似的。
高长松心中大喊这都是什么啊!
一脚下去踩死一片虫很恶心的好吗?
看这异像,他就不敢一个人往后院走了,想这里蠹虫如此之多,那棺柩还能看?莫不是要被蠹虫淹没了?
谁知没过两分钟,葛巢就来找他了,招呼他一同到后院看看。
一时间,高长松脑中又划过《聊斋志异》里的内容,想那对人连吹气的女尸,差点就“嘤”的一声哭出来了。
真的好怕怕哦!
谁知后院之景却跟高长松想得不同,他这回不咦了,只看那棺柩,在被蠹虫塞满的厅堂中,棺柩泛着淡淡的金光,周围一圈都是干净的,那些小虫子,像怕棺材似的,似乎不肯靠近。
他将自己所见之物同葛巢说了,葛巢点头道“我就猜是这样。”他跟高长松细细解释,“这蠹虫都是从活人心中生来的,他们十分弱小,如果有厉鬼,甚至经不住一口鬼气就死翘翘了,若说蠹虫有什么特殊的,便是他们的繁殖力很顽强,就像人心中的恶念,生出了便很难掐灭,反而源源不断地繁殖下去。”
“家中若有了蠹虫,最后多会落得家破人亡的局面,而这局面是自找的,心中恶念不除,便很难消解。”
高长松了然“恶人活着,死了的自然是好人,是这意思吗?”
葛巢说“大差不差吧。”
之后就是理所当然做阴法事,其实没啥必要,这里一点也看不出怨气冲天的样子,但这葛巢又没必要跟主人家说,他也就不提了。
道士又不是圣人,他还是很爱憎分明的,这家主人明显有问题,他才没那么好心去提醒呢。
高长松看了会儿斋醮仪式,等傍晚,第一日的阴事做得差不多了,部分道士准备收摊回家,剩下有些第二日接着做道场的不能走,就住在这了。
高长松是个观摩的,自然要走,葛巢要留在这,便把他托付给一圆圆脸的师弟。这师弟跟高长松年纪差不多,生得一团和气,葛巢说他叫韩适。
韩适看着脾气不错,跟高长松拱手,二人互相见礼了一番,结伴走回怀贞坊。
才出石云氏家,高长松便左右看了一番,他才发现,左右邻里对他们家的葬礼还挺冷漠,在街上嗑瓜子对着酒肆门吐皮的大有人在。
他对这家情景略有些好奇,又很想知他们家的蠹虫是如何来的,跟韩适说了声后便去打听。
因高长松身上穿了道士袍,领里对他态度很不错,还问他“可否看见了石云氏的冤魂”。
高长松“……并没有。”
他搭话的大娘很热情,嗓门比敲锣鼓声还大,嗑瓜子看热闹的就是她,抓着高长松的手絮叨半天“你甭看我这样,我是给石云氏立小牌位的,去他们家上香我都觉得脏,石云氏生前那么干净的人,如何吃他们家的香火。”
语毕还冷笑一声“人还没过头七,就想着喊道士把人给超度了,抠得连浊酒都要掺水,还拿钱请道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赶着上让人魂飞魄散呢。”
高长松“……本派倒不会让人魂飞魄散,都是超度走的。”
哎,有时是物理超度罢了。
经过大娘一番讲解才知,这石氏酒肆,本来是仁善之家,为何酒肆能仁善,还要从他家的酒方说起。
他们家不仅卖市面上常见的水酒、薄桃酒跟蜀中地区酿造的烧酒,还有味药酒。
自古以来,医跟酒便结下不解之缘,商殷时期就有“以百草之香,合而酿之”的鬯其酒,发展至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中甚至有百八十种药酒方子。
石云氏家一开始是行医的,他们有一治下部痔疮方,很有名气,这方子是药酒,发展几代之后,医药的传承断了,干脆卖起酒来。
可能是出生医药之家,他们虽做酒肆,却也很讲义气,周围若有人家生病了,都会送个二两药酒,尤其是在隋朝破,大兴城中兵荒马乱时,他们收治了大量流民,几乎沦成半个医馆,成了长安城内有名的仁善之家。
可场景不好,石云氏家的男丁一个个得了急诊撒手人寰,他们本就子嗣单薄,到最后竟只剩下石云氏一个寡嫂,腹中还有未出生的孩子。
这时来强占他家的是夫家过继出去的弟弟,先夫在时,总觉得这内弟别出去后过得不好,总要对他偏疼些,石云氏留下的寡嫂也是个良善人,想本来他们家的方子就是夫家祖上留下的,此时让内弟一起做营生,于情于理都没什么,于是不仅把人接到家中,还悉心教导他们如何酿酒。
接下来就是老套的鸠占鹊巢故事,高长松听后,就觉的人的悲剧都大同小异,人善被人欺这话,也没什么错的。
可换个想法,这石云氏没有怨气冲天,也是好事了。好歹走的时候还很平静,跟萧氏女不一样。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太过善良,才没怨气的,那就更悲剧了。
高长松听完后略有些唏嘘,倒是韩适听完还一团和气,只对大娘点点头,高长松想这定是他做惯了阴法事,见过无数悲剧才会如此,更觉得修道之人见多识广。
他一路走一边跟韩适闲聊,因都是灵宝派的人,就说自己修的是什么法,说到这韩适倒打开话匣子道“我体质与众师兄师弟不同,修的法也更特别些。”
高长松才想问是什么,就听见了虚弱的喵叫声。
“喵喵喵~好饿啊喵~”
高长松!
韩适!
动了,dna动了。
高长松想这一听就是乌云的声音,总不至于他一天就把袈裟送出去了吧,那不能够啊,更有可能是……
“十二郎喵,我好饿喵,我想吃肉喵。”
高长松果然!
他顺着墙头看去,只见一团猫子盘在墙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这团喵子身上竟还背了个包袱,里面定然是他带跑的袈裟。
为托起袈裟,乌云还把身型放大了一丢丢,眼下他像半只小豹子那么大。
高长松好家伙,这是带着家当来投奔了!
因乌云的体积太过庞大,他那一坨引得无数人注目。
高长松刚想说什么,就见那本又淡定又和气的韩适冲上去,拿出他珍藏已久的小鱼干,对着乌云“喵喵喵、喵喵喵。”
非常之怪蜀黍。
高长松……算了算了,不过又是一猫奴罢了,这世界上还有不是猫奴的人吗?
道士中是没有的。
谁知道……
乌云全身上下的毛都炸起来,他猛地往后一退,露出比兔美酱更犀利的眼神。
“好臭喵!”
碎了,心真的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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