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手搭在床沿处。
那曾磨出硬茧的地方哪怕卧床多年,也依然还在。
江毅又尝试了几次,不断不断地挪着身子向墙上靠,但最后还是失了平衡“咕咚”一下摔到了地上。
飞起的灰尘呛得他不断的咳嗽,每咳一次就像把肺子掏出来锤一样。
门也“吱呀”一声推开了。
阳光随着匆匆的脚步声,一点点撒进来。
江毅撑着头看过去,一点一点看清来人。
杨柳腰,芙蓉面,如初见时一样的关切问他,摔到哪了。
他控制不住地闷笑出声,倒惹得江林氏一阵的埋怨。
江毅摸着江林氏手上的细茧,叹了一声,“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俩。”
他让江林氏将他扶到书桌前,像是年轻时一样,一人磨墨,一人伏案。
哪怕是病魔也不能让他弯了挺直的腰,他一笔一笔,努力地控制住颤抖的手,只为了续上字体上的锋芒。
江林氏用手指按了按眼角,贪婪地看着正奋笔疾书的男子。
心里的不舍酸涩最后化成了他肩膀上的一件披风。
“宛儿,这第一封信,你让青山务必送到远泽手中,他如今是安福县的知县,若是我不在了,他定会护住你们”
“这第二封信……”
江毅猛地咳了口血出来,他不在意地蹭掉,继续嘱托着,“这第二封,若是将来绣儿追查我的事,便将这个给她。”
“待到日后事情平息,你可带她归隐山林,届时是恢复女儿身寻一良婿,又或是其他,你便随她去。”
“但倘若她想去搏前程,你也随她,绣儿虽顽劣,但不比锦儿差,万不能因为身份,去限制了她。”
“若是哪一日她的身份暴露,你也不要怪她,是教化的错,伦常的错,总归不是她的错,这第三封信,便是留给你和绣儿的护身符。”
江毅像是不知累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又将许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政策写了下来。
他像是在桥墩处洗衣服的大娘,一句话反反复复的讲,生怕江林氏会忘了。
讲着,讲着,他像是累了。
趴在桌子上,便再也没有起来。
屋内的江林氏攥着三封信哭得泣不成声。
门外的松柏挺直,被吹得沙沙作响也决不妥协。
他,
死在了为之奋斗一生的桌案上。
到死也没能松开紧握着的笔。
……
展信安,
吾儿自幼聪慧,天真灵动,乃因吾过,抑己之性,可亦仅能护汝。
至于是境,害其家如此,一行之怨在谴往,俟事毕,汝可自归。
世人善恶,皆人心趋利使也,自有福祸相依,惟愿见家人安康,百姓安乐。
缘起则聚,缘尽则散。
人生渡口,各有各舟,今如此,非汝之失。
人生旷野,吾子莫自苦。
……
人生旷野,
吾子莫自苦。
那一天,江锦独自一人崩溃在奚云阁的隔间内。
沉默的泪,砸到信上,比炸在天边的雷声还要震耳欲聋。
父亲句句都在告诉她,不要活在仇恨里,要向前走,向前走。
可哥哥的死,父亲的死,伯府一家八十三口的性命又怎能不恨?
人生旷野?
可她的路又在哪里?
江锦那日抱着信,将这封信对着月亮在心里足足念了百遍。
最后的最后,她只记得家人安康,百姓安乐这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