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稍稍能下床走动便进了宫,宫里头的路是一顶慢悠悠的小轿抬进去的,少帝或许是有心避她,叫她此番前来徒守着他睡觉,叫也不理。她猜测,或许是少帝此时是还不知道该如何待她吧?一边决意将她祭旗牺牲,一边又狠不下那个心,两相矛盾,毕竟那一旨下嫁是他所为,当日也撕破脸说了难以圆回的话语,做都做了,终是一根刺卡在那里,换谁都会如鲠在喉,也许是愧疚,又或许是厌她坏事,或者有别的可能?究竟所谓何,十四如今也看不明白,因为她已经不想去看懂。
她记得自己浑浑噩噩中见着过少帝时那张憔悴的脸,此时静静地观他气息面色,虽不至于像那场浑噩中憔悴的那么严重,却仍是一尘不变的偏弱,显然,少帝无论何时,都从未真正的睡安稳过,心事重重的人面相总归是略带憔悴。
仔细想想,若非伯钺生在这样一个荒唐的皇家,该有自己的少年鲜衣怒马时,不会将青春蹉跎在扭曲的世界里面…想想自己最终做下的决定,唯有叹息。
守了一会确认了伯钺终于呼吸绵匀真正睡着时,她亦有些犯困,刚准备打道回府,慧妃便来了。
这个小媳妇对丈夫的心思十四是明白的,即使她明白,可当看到慧妃轻轻唤了两下不愿见她的小皇帝便撑开了眼皮应声时,她心底还是有几分不是滋味。知道小皇帝不想见她是一回事,至少留有一个猜测的空间,能往坏处想,亦可朝着好处想。可将窗户纸捅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就是不想见她,无关愧疚羞愧等情绪,否则她人还没走了,怎会急着这般打脸?深怕当事人不晓得,你就是不愿意和她说话。
这事,搁谁心底都不是滋味,说的难听点,她从不欠他什么,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相反,过去的她一直努力守护过。
拣日不如撞日,十四找少帝还有重要的事相谈,便洋装不知自己的不受待见,因着好位置被一对小夫妻给占据了,她只有退居二线,落座在偏屋门的一侧,身后正是落地大雕花巨窗,外头的风凉凉洒进,全奔她周身来。
招了一盏热茶,那时少帝亦只瞧了她一眼。
片刻后,难为了少帝,能主动与她打招呼:“阿姐身子还未养好,怎到处乱跑?”
“姒的身子没有陛下想的那么柔弱,卧榻久了难免体虚,适当走动走动,亦是好事。”
帝未曾接话,只交代了下人知会公主府把整时的药按时送来,又招来奴婢在侧伺候于她,此举算是默认了他阿姐想留在宫里多久就是多久。
完事又将她冷在一旁,自给与小媳妇你来我往的唠嗑起来。
不多会,一个端着糕点的奴婢从她身边经过时,照着她跟前突然一顿,接下来竟整个人都跌趴在地,盘里的糕点撒了一片,哭唧着起身,跪着话里话外就朝着她头上扣脏水,言下之意,是她一个奴婢好端端抬着慧妃亲手为陛下做的糕点过来,结果却被冷在一旁的长公主伸脚一绊,意外犯错死不足惜,却宁死不扛莫须有的罪名,真正一个忠心护主的奴婢!
慧妃当即表现出尴尬立场,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却本能贤惠不断替大姑子开脱的好媳妇,十四笑了,笑的是慧妃的荒唐,钻着姐弟二人隔阂的时机耍起了心眼,如若照着这剧本演下去,岂不是小媳妇跟大姑子争风吃醋?如何不荒唐?
故而她懒得搭戏。
本以为少帝会借坡下驴,借机将对她的不满发挥一下,不料少帝却直接着人将那奴婢拉下去,言要杖责一百,草草收尾。莫说这一百下去,只怕打一半那娇滴滴的娥子就没了,他这一举动多有维护之意,十四却不知他究竟是真维护,还是逢场作戏?
就着‘少帝维护’的剧情,她准备直奔主题,但首先得支开旁人:“本宫一直想尝尝慧妃亲手做的糕点,两次都无缘品尝,当真是件遗憾的事。”
慧妃失了个替自己试水的奴才,面上仍旧一片祥和,倒是真‘大度’,笑道:“公主殿下既然想吃,那妾身再去做一些来?”
“如此,就有劳慧妃再辛苦一回了。”
两人客套之后,慧妃便自行离去,支走了在屋内伺候的下人,便拉着少帝对坐唠嗑,将早先准备好的书信悄然递上,附道:“去年上京气候反常,也许今年上京的气候仍会异常。”
伯钺将信轻轻展开,细阅起来,随着目光越发后移,他眉宇间不觉凝重起来,待他看完后,一旁的长公主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假装唠嗑着琐碎杂事,他的眉头皱得更甚了。
“阿姐是觉得没有了伯施的助力,难道朕的征东就不能够挂旗清君侧?”他道。
十四一愣,伯钺是糊涂了吗,就不怕隔墙有耳?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示意:隔墙有耳。
或许是因为动作太急,牵扯到了腹间痛感,使得她略微挑了挑眉梢。
这一个细微几乎不可查的细节些许少帝注意到了,又或许只是基于本能的担心,就在伯姒倾身上前阻他接下来的言语的下一瞬,与她微挑眉梢的同时,将身一揽给人抱接了过来,横过双腿直接放其侧坐,压着脑袋伸手就要挑开衣物去查看伤势,嘴里还念着:“都说了这伤不要乱动,你与征东拉扯那会把口子撕得那么宽,万一留下疤…”那姿态与语气亲昵至极,宽衣解带的动作更是轻车熟路,直到一双微凉的手覆在他的动作上,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声音截然而止,手中动作亦是,彼时十四的衣袍庆幸是里三层外三层繁琐又厚实,适才只被解了三分之一,她低着眸子静静地睨着他,微凉的手还搭在他手背上,淡淡地道了五个字“我是你亲姐”,这不提还好,一提那小皇帝便反口还击“难道不是你先爬的龙床”?本来只是单纯的想要查看伤口,这么一对台词,瞬间扬升了一个不得了的高度,气氛当场就尴尬了起来。
“罢了,朕也不是大夫,这伤不看也罢。”他先给了她台阶下,也不拦着十四离开怀抱,将视线自她跟前移开,换了话题:“外面守着的如今都是朕的人,阿姐毋须担忧议事外传,如若阿姐不急着离开,就先让御医来看看伤势再议?”
“不了,伤口无碍。征东挂旗不是不可行,只这步棋走得并不高明,征东此人并非忠良,不外乎是又一个狼子野心…”
他打断:“征东是狼子野心,那伯施就不是?阿姐是真的以为伯施真没有那个野心,还是…?”他没有说下去,反倒怪异得笑了笑,眸里尽是冷意。
言下之意,他之所以松开她的手正是因为他怀疑十四弃他择伯施?
虽说十四告诫自己不可深究伯钺的真心,但还是会下意识照着过去对伯钺的了解而作出反应,下意识的联想。
又听伯钺道:“阿姐,如果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人,你会选他?还是我。”说罢,他望着依旧缄口的十四片刻忽道“你选的不是我。”自问自答罢了,竟癫似的笑出了声,越笑声越大,到最后不知是笑还是哭了。
似他这般举动,说实话,无论十四答什么,他都有了自己的答案了,不是吗?
何况,他确实猜对了。
那个位置…她选了伯施,这是一个必然,钺一旦犯起疯病必无道,纵使她离去前替少帝免去了伯施这个后顾之忧,这个位置他依旧坐不稳,结局必然是留他一人孤零零地横死朝变。
既然钺无望江山,倒不如替这江山选个合适的主人,并且替钺择一个合理的结局。
十四起身将他轻轻环抱,双手轻轻在他后脑与后背轻拍着,与他柔声说着“相权快要倒台了,阿弟应该高兴。”
癫笑的帝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周身越发发凉,在这双温暖的怀抱里,始终不肯停下这歇斯底里的发作,直到整个人晕厥过去。
人心真是一种难以叵测的东西,赐婚一事之前,她以为自己会坚定的试图去改变或是拯救这个人…
见伯钺只是一时情绪大伏暂时昏厥并无大碍,就没有惊扰外人,忍着旧伤将他带回龙榻歇下,拭去了额间冷汗,替他捻好被褥。
守得人转醒时,轻声道:“我知你心里苦,可武安王世子那边能顺利的死里逃生,则说明他是有大气运的人,这口恶气他咽不下去,北方盘踞的势力又过于庞大,故而今年上京之变已是迫在眉睫,来年会发生什么你我皆不能掌控,如今万事俱备断不可错过东风了。就当阿姐求你…莫再来把这锅水搅浑。”
一双如墨的眸子仔细看会发现瞳仁有些放大,或许是床上躺着转醒的人意识还很混沌,她说了这些话,那双眼再度缓缓合上,转而有气无力的回应了她一句:“阿姐陪朕躺会,朕近来总是觉得冷。”
合衣而眠并非什么强人所难之事,再则这背景下的宫廷之中早已没有什么礼法可言,再则她确实有些担心这浑小子会再抽风再度坏她大事,适才迁就。
少帝将她当作暖炉,倦倦开口:“阿姐可记得,在我六岁的时候,阿姐带着我偷偷跑到冷宫去玩捉迷藏?结果阿姐把我弄丢了。”
她不记得,哪里会记得书本里压根就没描写的那些旧往?
只含糊的应他一声:“恩。”
“那时候皇兄还不是皇帝,皇兄看见阿姐大晚上的一个人躲在在晨央殿外哭,问了晓得你把我弄丢了,又怕这事捅了出去,阿姐会挨罚,打着灯笼背着阿姐跑到冷宫里头找啊找。”疲倦慵懒的嗓音低磁。
说到这,清秀的面上添了几分柔和笑意,唇角弯了弯,那弧度停留了许久,似它的主人沉浸在了一种幸福的回忆里头,但见他睁开了双眼,眸子里没有常见的戾气,少了锐芒剩下的便是清澈,衬着笑意,即便人有些消瘦,也不可否认整张脸在这一瞬格外迷人。
“皇兄的嗓子都喊哑了,最后,我先听到的,是阿姐的哭声,那哭声撩亮得很。我循着哭声找到阿姐的时候,阿姐的眼睛都哭肿了,那时候阿姐一定吓坏了,我也吓坏了呢。然后皇兄可厉害了,前面背一个,后面背一个,夹着我俩一摇一晃偷偷摸摸地回了晨央殿。”
“晨央殿呵……”一只手抬起来,掌心挡住了十四望着他的那双沉寂的眼,面上的笑意瞬时皆无,然后他说:“阿姐,守在我身边,像儿时那般同吃同住,你求我的那件事,便可顺你心意。若非如此,那便…鱼死网破…”
慧妃端着新作的糕点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彼时少帝将十四紧箍在怀中,她至多瞧见了少帝背影,还有龙榻前整齐叠放着的两双鞋。
那当口,可谓是怒火攻心!
回去便着人大费周折的偷偷备了点剧毒之物,欲下狠手,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未想计划还没实施,少帝就亲自上门向她讨要了这东西,整个过程和蔼到叫人如沐春风一点都不见怒迹,走时还与她道了谢,惊得慧妃不日便出宫上香,随后斋住了几月。
而这几月,长公主伯姒正式搬回了宫里,与少帝‘同吃同住’,人心最是奇怪,过去姐弟二人行夫妻之实她厌却不恨,而今二人便是同床亦合衣而眠时,她反倒妒恨至极,也许是觉得过去伯姒虽占得龙床却并不真的招帝王‘待见’罢?因着恨得咬牙,几月来她几次托人施害未果,越发的焦急。
九月初九,日月并阳,两九相重,重九之日上京风云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