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佐佐木春脾气万没有后来这么好,他总是仰高头,低垂着眼目仿佛看草芥一般注视着旁的人,但自从与家里断绝关系后,他变得尤其好。
眉骨虽如初锋利,但眼睛是温热的。
包容一切那样对他无微不至的好,可有一天这份独属于他的好被分成了两半——狗卷棘第一次感到了不情愿。
只看着我不好吗
只注视着我不好吗
手心紧了又紧,他慌忙爬起来捞起外套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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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开狗卷棘的寻找,竹内春在夜场待了整宿,直到天光大亮,金色的阳光穿透一片阴霾爬上窗台,他才收拾好自己来到佐佐木老宅。
穿过灰白的石子小路,从阳光下步入曲折的廊道,脱下鞋,双脚踩在澄清发亮的木地板上,头顶森严庄重的木梁建筑裹卷着阴凉,没一会儿就将身上的燥热驱散。
女管家穿着一双白袜,姿态是长年累月下来的优雅,领着他一路朝深处走,不久停在一扇和风门前,不叩,直接双膝跪地拉开了门,温和疏离地念了声:“请。”
他被一众家仆视为客人般对待。
也是,毕竟与家主父亲撕破了脸面,还大逆不道地说自己是同性恋——这腐朽为伴的环境里,新思想只会在破土的瞬间被摁灭。
屋子宽阔明亮,物件极少,放眼望去只有墙上的巨幅毛笔字“武”最引人注目。
佐佐木家主,也就是这具身体的父亲从来是个说一不二,没有多少仁慈心的男人。
“回来做什么”
从骏马飞驰的屏风后传来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
竹内春开门见山道:“来问点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屏风被仆从移开,佐佐木家主坐在软垫上,膝前置着一柄雪白透光的剑。
布满褶皱的脸看着他,仿佛在评定价值:“三年才发现,实在不成气候。”
竹内春团紧手,“为什么要杀他”
“人不是我杀的。我只不过是送他去了该去的地方,他不悔改还自寻死路,人没了怨不得别人。”
送去了哪儿
男人从剑身上抬起眼,盯着他,语气尤为冰冷,“戒同所。”
一阵恶寒疯卷着爬上身体,竹内春抖着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一剑就该彻底了断你。丢人现眼的东西。”
竹内春猛地推开面前的几案,水杯在榻榻米上疯狂旋转,他站起身一脚踏进水渍里。
“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别人的生命!”
这腐朽至极早已烂在骨里的族门,异类如同瘤子,一经发现就将遭遇剥骨般的结局,为了家族的名声,他也确实连亲生儿子都能手刃。
“生命”像是听见好笑的事,语气阴沉道,“要让我提前知道你居然将狗卷一族的孩子拖下水,就该在你出生时一把掐断脖子!你这个孽种!”
唰啦一声震响,剑面飞刺而来,竹内春险险躲过,在系统的提示下翻身取下墙上的剑。
一屋子仆从惊慌失措地冲上来,却被佐佐木家主一声暴喝赶了出去。
“不错!终于学会拿剑了!”
父子成仇,拔剑相向的景象他却扬起大笑,俯下熊背一样的腰杆,冲来时厉声喊道:“佐佐木一族不需要布满污点的子嗣!”
急急扛下一击,对方力道惊人,但原主天生力大,这种程度完全能够接住。轻而易举地化解掉所有招式后惹来对方探究的目光。
他当然该惊疑,毕竟这个躯壳早已换芯。
竹内春历经那么多世,更与术师杀手和咒术界最强的两个男人朝夕相处过,七七八八捡了一堆招式防身,使出的招数必然有别于佐佐木一族从不进取的剑术!
重重紧逼下他逮到了喘息的机会,调整好状态几招迂回后,趁其不备屈膝下腰,回身扫腿的同时抬剑飞刺。
佐佐木猛地后撤,锋利的剑刃划破他的衣袍,嫌碍事般脱下外衫,光着腹背再次朝他冲来。
竹内春早有准备,猛地一个跳起倒刺,又在人识破前迅速来到身后,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冷剑贴上脊梁那刹,男人的剑同时抵在他的颈脖上。
空气里弥漫尘埃,男人平稳下呼吸,不复家主的威严,相反如同一个得不到孩子理解的父亲,沙哑道:“你赢了,杀了我吧。”
方才的局势本就是两败俱伤,所以竹内春收回剑。
短短一息,他的身上早已布满伤口,血液翻滚的朝外涌,没一会弄脏了衣服,看上去仿佛一个血人,但其实除了拉扯神经的疼痛外,并没有危及到性命。
竹内春平静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孩子了。”
扔开剑,他朝外走时听见男人说。
“你是我这辈子的污点。”
污点
多么沉重的词,说到底只是满怀期望的事物变成了一根刺,卡在他的喉咙里,一辈子咽不下去,无法实现自我满足还要蒙上一个“同性恋父亲”的羞名。
双手推开和风门,屋外阳光扑面,扫去了浑身的阴霾。
佐佐木家主不是那类阴损的小人,无论说话还是行事,虽然思想极端却光明磊落,所以究竟是谁挖出了柚木红衣的尸体,埋进本就怨气不散的小洋楼
竹内春浑身淌着血,所过之处遍布血渍,路过的仆从不敢上前,全都埋着头恭敬地送他离开。
直到停在回廊出口,迎面撞上一个青年。
穿着训练服的高瘦青年敲着扇与身侧穿着袈裟的男人说笑,回身看见他时畅快的笑容僵化在面皮上,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足够竹内春捕捉到他眼里的惊慌。
佐佐木又青。
原主的哥哥,也是即将继任下代家主位的唯一人选。
至于佐佐木春
拥有先天术式又如何,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踏进这个容不得半点污渍的老宅子。
目光投向他的身旁。
忽然竹内春的身体如柳絮般颤动起来,脚上脱力,脑子里一阵嗡鸣,他的脸失去了还有的颜色,表情分外震惊地看着那个人。
第一世被杀了足足三次,挖空肚腹般的疼痛时至今日还能想起,
第三世,亲眼看见对方如何走入歧路,对方却仍旧冲他招手,温暖地喊着他春。
这一世来到三年后,听闻曾闹得咒术界轰动一时的叛逃者,半年前化成黑字白底的报告,标注着被一生挚友亲手杀死的天才特级。
夏油杰。
已经死掉的人为什么还会出现在面前
男人弯起笑容,一双狐狸眼流动着暗涌,额际的缝合线尤其刺目,看着他甚是友好地说: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