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你是妖?”他警觉地道。
“陪你坐了这么久,你都不觉得。”她微笑着说:“你教的经书,我已经倒背如流。”
南有些不敢置信:“你是小鱼儿?你修成了人身?”
小鱼儿害羞地低下头:“是我。”
南怅然良久:“你得了道行,果然可喜可贺。”
小鱼儿低头绞弄手指:“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那是自然。”他的声音很轻柔。
“今天,你唱的那个曲子很好听,能教我吗?象从前一样。”小鱼儿道。
“当然可以。”南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那是西洲曲。只是,天色已晚,我明日再来。”说着,他轻盈地一纵身,已经身在几丈之外。
其后的日子,南待她淡淡的,月下看她时,眼神里,多了一些怜爱与矜持。
小鱼儿已经能够熟练地唱完整支《西洲曲》,每次唱起,南都听得如痴如醉。
只是,小鱼儿知道,他的心事,在她不能触摸的深处。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他来到潭边,望着水里游冶的小鱼儿。
“小鱼儿,我有话想跟你说,不知你有没有耐心听我啰嗦。”
“你知道,我一心修道,可是,昨日,师父告诉我,我动了凡心。”
“师父说得不错,我的确爱上了一个姑娘。”
“那一日,她从我身边走过,我就知道,多年的修行白费了。”他叹息着,脸上的神情却是幸福与温柔。
她心里一沉。自然,那个姑娘不会是她。
“可惜你是条鱼,不懂得人间的爱情。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她笑起来,连花儿也比不上她的容颜。”他轻轻道。
其实,她很想告诉他,她懂得什么是爱情。
世上最残忍的是,你对他千般的好,付出多年的等待与期盼,却被她人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轻轻松松夺走他所有的心。
“小鱼儿,你若是我,该怎么办?”
“师父说,缘起缘灭,六道轮回,永世不灭,一切都是天注定,得不到的,不是最珍贵的,眼前拥有的,才是真实的。可是我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爱的。”
你要走火入魔了。小鱼儿喃喃地道。
“我要走了。师父罚我面壁思过,不知多久才能再来看你。”他怅然静默了片刻,终于走了。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小鱼儿哀哀地道。
可是,晴空下,她只是一尾鱼儿。
此后,潜龙潭一片死寂。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她也终于明白一个事实:他再也不会来了。
潭边的荷花开了两度之后,她决定要走了。离开这里,回到久违的故乡曲江。
只有忘掉那个叫做南的人,她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人和妖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他们的距离,是鱼与鸟的距离。
一个高高在天,一个却要潜入深深的海底。
可是,有一天,当南急切地在曲江边呼唤她的的时候,她立即忘掉了自己的决断。
四
当那熟悉的声音回荡在江面,她像是疯了一般从水底潜上来,在波涛汹涌的江面寻找那声音的来源。
再也不会听错,是南的呼唤:“小鱼儿!”
她心里一阵激动,不顾一切地游向岸边。
不错,正是南。
他白衣胜雪,随风扬起,好似一副绝美的图画。
“阿南,你终于来了。”她张开嘴,想要呼唤心爱的男子,却忘记了,此时此刻,自己还是一条青鱼。
彼时,残阳如火,还带着夏日的余晖。
他蹲下身,像往常一样注视着她,带着重逢的喜悦:“小鱼儿,我终于找到你。”
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此时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原来,她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你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他柔声道:“我在这江边,找了你很久。”
找了很久。她心里一阵欢喜。
“你来。”他缓缓地招手:“靠近我。”
她于是尽量靠近岸边。
他认真地看了好久,微微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只有在月下才能说话。不要紧,你能听见我的话就可以了。”
她心里一紧。
他的眉头深锁,眉宇间隐藏着深深的哀愁。
于是她知道,他的心事并没有消散。
果然,只听得他低声道:“她去了都城。她的父亲入了狱,她要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献给皇帝的礼物,以换取父亲的生命。”
“师父罚我面壁两年,”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我以为,我已经心如止水,可是,当我听到她入宫的消息,我知道,我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用。我还是忘不了她。”
小鱼儿静静地伏在一株水草上,努力克制住心里的哀伤。
心若一动,泪就千行。可惜,她的眼泪谁也看不见。因为她在水里。
“可惜我修道尚浅,不足以潜入皇宫救出她,可是,一想到心爱的姑娘在陪伴别的男人,我就心如刀割。”他痛惜地道。
你要怎样?小鱼儿无力地望着他。
“所以,小鱼儿,我求你帮我一个忙。”他的眼神变得坚硬而温柔,很难捉摸。
要我做什么呢?小鱼儿哀怨地想,只要你不再痛苦,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爱一个人,会突然感觉有了软肋,又好似有了盔甲。
“我知道,你一定会成我的心愿。”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小鱼儿,你所有的疼痛,来生,我都会补偿你。”说完,他的手迅速地伸到了后背。
小鱼儿心里蓦然一惊,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但是来不及躲闪,一把锋利的斧子劈面向她砍来,重重地击在她的尾巴上。
鲜血顿时染红了她周围的江水。
紧接着,那把斧子压在她的喉咙上。
第一次,那好看的男人露出凶残的牙齿,他咬着牙,用力地将她拖出水面,按压住她的身子。
“也许你从来就不知道,你体内有一枚魭石,是你的妖灵所在。它吸取日月精华,已经有了百年道行,有了它,我就可以白日飞升,去救我心爱的人。所以,小鱼儿,你不要怪我。”
他举起斧子,向着她的咽喉狠狠地砍下来。
鲜血四溅,骨肉分离。
在最后的意识中,她看清了他狰狞的面容。
爱是魔障,爱使他变成了魔鬼。
他血淋淋的手,终于握住了她喉间的那枚青鱼石。
血迹中,闪着幽幽的荧光。
然后,他拾起失去生命的青鱼,向着水面,抛了下去。
“你生于斯,就葬于斯吧。我会为你念往生咒,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早日投胎做人。”他叹息着,看着多年的旧友消失在平静的水面。
五
面容重叠,光影交错,在迅速下沉的时光里,尘封的前世蓦然清晰重现,而此时,沈青萝终于明白,小鱼儿就是沈青萝,沈青萝就是小鱼儿。
那些斑驳的梦境,从来就不是虚妄,那只是残留在脑海里的前世的记忆。
她惊异地发现,身上那些鳞片一般的花纹,在江水浸泡下,此时此刻,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鱼鳞,而更令她惊恐的是,自己的双腿,已经化作了一条硕大的鱼尾,在水中自由摇摆。
一条真正的鱼,人鱼。
冰冷的江水,令她浑身都是刺骨的疼痛,她的呼吸渐渐缓慢而沉重,她的脑海,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冷静而清晰。
那个用斧头砍向她喉咙的男人,有着浓密的眉,挺拔的鼻,以及深藏的笑,就连鬓边的痣,也是一模一样。
那个人,是南云。
他原来就是前世的阿南。
相传,人死之后,不饮孟婆汤,皆是因为不愿忘记今生所爱之人,所以孟婆在他们身上留下记号,谓之痣,以便让爱人在来世相认。
当然,有时候,也是为了恨。
这颗痣,大约就是前世留下来的恨吧。
她不会忘记,被取妖灵之后,一缕魂魄,哀哀切切,飘飘荡荡,无所归依,直到遇到观音大士。
观音在莲座上微笑:“你终于回来了。”
小鱼儿满是迷惑:“你是谁?”
观音笼罩在一片金光里,宝相庄严:“那日,长安大旱,曲江枯竭,我一时怜悯,取了莲花池净水下凡普度众生。一时不查,也是你合当红尘一遭,你原是我莲花池里的一尾青鱼,不期动了凡心,潜入净瓶,落入曲江,只为经历一场孽缘。如今,你可顿悟了?”
小鱼儿跪地磕头,泪流满面:“我于青冥之上,望我故乡。故乡不可忘,恨亦永不能忘。”
观音叹息:“你随我回归莲花池,三个月之后,若是你还能记得怨恨,再来见我。”
小鱼儿不敢多言,随着观音回到莲花池。
仙境飘渺,却仍然不能使她有一日忘却斧凿之恨。
观音合掌,声音慈悲而柔缓:“你有慧根,本可入我沙门,修成正果,只可惜凡心不灭,尘缘未了。愿你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你去吧。”
小鱼儿茫然:“天上一日,人间无数。大士,不知过了多少年,我还能遇到仇人吗?”
观音朦胧而淡然:“他还在远处,步伐也不太快,等你快快赶上来。”
小鱼儿迷惑道:“求大士指点前路。”
观音轻轻一挥衣袖,小鱼儿登时跌入她宽大的袍袖中,乾坤朗朗,纷乱的烟尘滚滚而来。
“遇江而死,遇李而生。”观音悠远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苍穹中。
她睁开眼时,就成了长安城里沈家的女儿。
原本只为复仇而来,却被红尘迷了眼,忘却了前因种种,爱上了前世的仇人,以至于重蹈覆辙,陷入这深深的江底。
他还是人,她还是妖,他还是那样绝情地伤害了她,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不甘心,她要复仇。
江水粼粼,忽然浊浪滔天,似乎是要把她卷入无边的黑暗中,再也不能呼吸。
大约,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吧。
求生的欲望使她拼命挣扎着,向着远处一缕光明扑过去。
在触到那温热的物体时,她蓦地感到身体撕裂一般的痛楚,接着,轻飘飘离开了水面。
回首看时,一缕青雾烟消云散,只有那件淡蓝色的披风飘在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个热切的声音在耳边呼唤:“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