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雨停,天依然阴沉。
杭州城郭,西瓦子门外。
沿城墙扎下一排营帐,有的用作登记流民,有的用作征募新兵。
每座营帐前,几乎都排满长队。
营帐里坐着州衙和帅司派来的官吏、将校,流民们站在营帐外。
城门外,一大片平整土地,地面满是烂泥浆,坑坑洼洼,一脚踩下去溅得满身泥水。
流民们显然不在意这些。
一场大雨,早把他们浑身淋透,衣物、头发泡满黄泥浆。
破衣烂衫只为遮羞,干净、舒适和他们无关。
他们本就是这烂泥地里打滚儿的,无所谓身上脏不脏。
这群浙西来的流民,家乡刚刚经历起义军战乱,田荒了,屋烧了,没有粮食吃,只能逃来杭州,寄希望路州衙门赈灾,给口粮吃。
留在家乡,只能活活饿死。
去当盗贼匪徒,最后也会被官军所杀。
只有逃难来杭州,才有希望寻条活路。
赵莽满脸泥污,穿一身破布衣裤、布鞋,头上裹方巾,破夏刀用草席裹紧,背在后背。
混在乌泱泱的流民队伍里,除了身量块头有些显眼,倒也没啥特别之处。
吃干饼、喝雨水,几日下来,赵莽也是一脸青寡菜色。
西瓦子门前把守兵士,似乎不允许流民入城,在营帐里登记后,流民们都被带到南边,从另一处城门进入瓮城。
赵莽选了处行进稍快的队伍排队,盘算着待会怎么应付官吏盘问。
排在前的一位老倌回头打量他一眼,拍拍他胳膊,指了指另外两处营帐:
“后生,那边才是招兵的队伍!”
老倌喉塞音浓重,见赵莽一脸懵,没听懂,又操着大嗓门重复了一遍。
这下赵莽听懂了,笑着摇摇头,指指前边营帐,憨厚一笑:“俺不当兵,就想讨口吃的!”
老倌瞪大眼:“你这后生,不投军,白长这么大个头,忒怂!”
“哈哈~”赵莽挠挠头,“俺胆小,见了血就怕!”
见赵莽不愿投军,老倌似乎颇为惋惜,一个劲叹气:“忒怂!忒怂!投军多好,管吃管喝,到了五十岁放停,还能领一笔赏钱!
不像俺们,一辈子在地里刨食,遇上天灾、兵祸就断了活路”
“放停”即取消军籍,是大宋军队拣选制度里,裁汰老弱的一种制度。
赵莽咧嘴道:“老伯,投军要打仗,会死人的!”
老倌撇嘴道:“那也比窝囊受气一辈子强!反正俺们上缴的夏税、秋粮,大头还不是被当官的拿去养兵!”
赵莽看看周围乌泱泱流民,不下数万人之多,问道:“老伯,当官的为啥要从流民里招兵?白白耗费粮食,还不如让丁壮们回去种田。”
老倌懒洋洋地道:“遇上灾年、荒年,流民聚集成群,官府都会大量招兵。
不把这些个丁壮变成官军,难不成还等着他们起义造反,变成贼寇?”
赵莽皱眉道:“可丁壮们都去投军,谁来耕种粮食?养兵的粮食又从哪来?”
老倌冷笑道:“当官的哪里会管这些!反正总有黄泥腿儿留在地里种粮食,今年征一石不够,明年就征一石二斗!一点点把你榨干!”
赵莽浓眉拧紧,喃喃道:“这他娘的也太黑了”
老倌咧嘴,黑乎乎的嘴里只剩几颗牙:“说得好!就是一个黑字!道士皇帝黑,当官儿的更黑!
要俺说,‘打破筒,泼了菜’还不够,连道士皇帝也得弄了,才有人间好世界!”
老倌嗓门压低,说这话时,黢黑褶皱的脸上有种异样狠色。
赵莽咽咽唾沫,冲老倌伸出大拇指,老倌咧嘴笑得很开心。
“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是一句骂童贯和蔡京的民谣,从东京城里传出,很快就传遍大江南北。
可见大宋百姓,对以“六贼”为代表的奸臣,有多么深恶痛绝。
和老倌闲侃着,队伍逐渐向前挪,已经来到城墙下,再有十来个人就排到赵莽。
忽地,几个披甲挎刀戴毡笠的兵士,巡逻一圈后,发现流民队伍里的赵莽,朝他走来。
老倌低笑道:“后生,人家看上你了!”
赵莽苦笑了下,暗暗警惕,若是被认出来可就糟了。
城墙上张贴十几张影画图,都是些通缉要犯。
刚才扫了眼,他自己也在其中。
领头武官是个方脸阔面的毛胡茬汉子,上下一打量,咧嘴道:“是块好料材,为何不去投军?”
赵莽一脸惊惧,哆嗦着拱手道:“回禀军爷,小、小人怕血,一见就晕!”
毛胡茬武官怔了怔,哈哈大笑道:“怂蛋!白瞎这身好料材!”
他身后几个兵士也跟着笑。
赵莽一脸羞愧,暗暗松口气,看来是应付过去了
“不怕!跟老子入营训练三个月,甭管你有啥鸟毛病,统统治好!”
毛胡茬武官重重拍了拍赵莽肩头,似乎对他颇为满意。
赵莽一瞪眼,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老倌在一旁怂恿:“你小子撞大运啦!”
见赵莽还是一脸犹豫,毛胡茬武官怒道:“怎么,瞧不起老子?”
“小人哪里敢哟~”赵莽哭丧脸。
毛胡茬武官重重哼了声:“老子是鄜延军第二将、第一部、第一队押队,暂任赤岸口巡检司寨第二都都头,手下管着百十号人,跟了老子,不吃亏!”
“这个这个”赵莽还是吞吞吐吐,急思着脱身之法。
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喝声忽地传来:“吴长顺!怎么回事?”
赵莽一惊,急忙抬头望去。
三名骑军从西瓦子门方向奔来。
居中之人身材魁梧,穿一身鲜亮甲胄,国字脸,八字胡,颌下一绺长须,有股不怒自威之势。
他一跃下马,稳稳落地,大踏步走来。
余下两个像是亲卫,也翻身下马站在一旁。
赵莽心头一突,像是受到威胁般,浑身绷紧。
这种感觉,之前只有在面对方七佛时才有过。
“韩将军!”毛胡茬武官吴长顺急忙行礼。
韩将军看看他,又看看赵莽,低沉嗓音浑厚有力:“出了何事?”
赵莽目光与他匆匆对视,急忙低下头作揖。
吴长顺道:“禀将军,这小子不去投军,跑来流民队伍里杵着,卑职见了便来问问。”
韩将军上下一扫赵莽,当即明白吴长顺为何会关注他。
实在是这小子体格过人,不去投军太可惜。
韩将军语气平和:“少郎,为何不愿投军?”
赵莽低着头,瓮声瓮气道:“小人怕血”
韩将军淡笑道:“无妨,见得多了,自然就不怕了。”
赵莽抬眼瞟了瞟,又赶紧低头道:“小人想先往秀州投亲,然后然后再考虑要不要投军”
吴长顺骂咧道:“怂蛋!像个娘们,婆婆妈妈!投军有啥不好?”
赵莽耷拉脑袋一言不发。
韩将军笑道:“本将收你做帐前亲卫,你先把军籍录上,然后本将做主,许你告假两月,再去投亲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