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王朝在一场凌冽寒冬中,跨入宣和四年。
东京城笼罩在凛冬之下,喜庆年味也冲散了许多。
内城崇明门、外城宣化门,这两处城门附近街巷,聚集大量乞丐流民。
上元节前后,天气冷得厉害,只从这两处地方,街仗巡丁就清理出上千具冻死者。
运载尸体的板车,从街头排到街尾,在深夜里,顶着凄厉呼号的冬风运出城,送到东南野地里掩埋。
百万东京居民,度过了一个稍显冷清的新年。
皇城之内,却是一片忙碌景象。
一是,朝廷里发生一系列人事变动。
最引人瞩目的有两件事,两个人。
少宰冯熙载罢相,翰林学士李邦彦升任尚书右丞,接棒少宰之位,成为副宰相之一。
礼部尚书张邦昌,兼任中书侍郎,专门负责在朝廷层面,与金国打交道,制定两国盟约的详细条款。
谁都知道,辽国之后,如何与金国交往、沟通、相处,乃是大宋外交重中之重。
张邦昌主管此事,可见他深得官家信任。
其他的,诸如童贯进位太师,梁师成封开府仪同三司,反倒没有引起多少热议。
这几大权贵早已位极人臣,再怎么加封,也只是锦上添花。
不过明眼人还是看出,童贯进位太师,就是朝廷下定决心伐辽前的预兆。
除人事调整,朝廷上下都在忙活另外一件事。
二月吉日,官家将亲临广圣宫祷拜天地,祈求上苍降下甘霖,并且下旨大赦天下。
自宣和三年入夏以来,京畿、京东两路、淮南西路滴雨不下,旱情严重。
月,淮西、京东爆发蝗灾,饥民遍地,朝廷又赶紧调拨淮东、两浙、江南东西,各路屯粮赈灾。
旱情一直持续到二月,一整个冬天,东京不下一场雪。
说来也怪,广圣宫祈雨七日后,京畿降下一场大冰雹,东京城里有不少人被砸伤。
几日后,京东两路、淮西突降暴雨,极大缓解旱情。
一时间,歌功颂德的表文,雪片般递送入宫。
赵官家欢欢喜喜,下旨在明堂设宴,与列位臣工大飨三日。
便在此时,距东京千里之外的镇江府,丹徒县。
一名穿灰旧木絮棉袍,苍髯如戟的花甲老者,挎上包袱,佩一口斑斑锈迹的手刀,踏上前往丹阳县的路。
他叫宗泽,本是登州通判,因受奸人诬陷,以藐视道教、破坏宫观的罪名,被朝廷下旨贬黜,发配镇江编管。
所谓编管,是将有罪官吏,谪放远方州县,编入该地户籍,受当地官府监管。
二月官家祈雨,大赦天下,宗泽也在赦免范围,重新出任镇江府酒税使,前往丹阳税场上任。
二月底,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传到东京,震动朝野。
金国不等与大宋商定出兵时间,率先于正月末,发动对辽攻势!
金主阿骨打以国论勃极烈,完颜斜也为内外诸军都统,完颜蒲家奴、粘罕、庶长子斡本、嫡次子斡离不为副都统,出兵灭辽!
金军进展神速,至二月中,已攻克辽国中京(内蒙古宁城),兵锋直逼泽州松亭关(河北平泉,喜峰口)。
辽帝从燕京仓惶出逃,走居庸关至鸳鸯泺(河北张北)奔逃西京,粘罕亲率偏师穷追猛打,金兵进逼辽国西京。
金军主力驻扎北安州(河北承德以西),再往下,翻过燕山南麓,可直抵燕京城下。
燕京已被大宋君臣视为囊中之物,若是被金人打下占了去,只怕再难收回。
好在雄州知州和诜(shēn)上报,直言金军主力暂时没有继续南下的迹象。
按照宋金定下的夹攻盟约,金军不可踏入燕京地界,燕京只能留待宋军攻取。
截至赵官家接到和诜急递奏报时,金军还严格遵守盟约协定,没有一兵一卒踏入燕京境内。
若是久久不见宋军动静,金军也不会坐失良机。
直接挥军南下,夺取燕京,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赵官家慌忙召集群臣商讨应对之策,决定于四月十四,祭告天地,出师北伐!
童贯上奏说,军情紧迫,省去一应仪制仪典,尽快出兵。
赵官家拒绝了。
他认为大军出征,是一件无比重大、严肃之事,该有的礼仪规矩不能少,下旨在东京东北郊,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命将出征典礼。
童贯又请求说,让全权负责大军军需供应的少宰、兼河北发运使王安中,尽快调集民夫,把大军粮草送往河北前线。
同时,命都统制种师道、副都统制辛兴宗,先行统率十五万大军开赴河北。
这一次,赵官家没有犯浑,也算是给童太师一个面子,同意了。
命将出征有一整套礼仪流程,繁琐而复杂。
要在郊外架设辕门,以示国门之意。
在国门外堆砌土山、挖掘沟渠,象征国家山川地脉。
土山前筑造祭台、神坛,准备三牲祭祀品,黄土铺洒地面,作为登上祭台的神道。
还要让统帅驾车绕土山走一圈,象征此次出征畅通无阻。
赵莽本不想参加这劳什子的出征典礼,奈何童贯让他率虓士营作为主帅亲兵出场。
四月十四,数万三衙禁军汇集于祭典现场。
赵莽率虓士营全军披挂整齐,跟随童贯抵达时,也被眼前浩大、隆重的场面唬住。
五丈河南岸,一片广阔原野。
一座调集数万人力,在半个月之内,垒造出的黄土山,横亘在正北方位。
犹如一条狭长黄龙,横卧大地。
只是时间紧、任务重,这条黄龙看上去有些矮小、瘦长,毫无威严,反倒像条瘪龙、饿龙,奄奄一息。
土山前,数个万人方阵依次排列,兵士衣甲着身,阳光照耀下泛起一片夺目炫光。
远处乍一看,好一副军威鼎盛的宏大场面。
走近一看,嗬,根本不是一回事。
军阵里,三衙禁军兵士们,一个个拄着刀枪,交头接耳说笑不断。
有的身上衣甲松松垮垮,有的头上笠子歪戴。
有的站不住,干脆一屁股坐地上,摘下笠子扇风找凉快。
有的勾肩搭背,有的嬉戏打闹。
只在各指挥指挥使、都头巡察时,装模作样地戴上笠子站好。
更有甚者,连各军节级、将校,也和兵士们逗趣说闹。
这是一帮兵痞、兵油子,从爷爷辈起,就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摆设。
一架城墙般高大的巨型辕门下,赵莽骑马跟随童贯穿过。
身后,邓肃、王宣、李景良、张?四位队官,各自骑马紧跟。
九十六位虓士营军士,列四路纵队,踏着整齐步伐,缓缓走过辕门。
虓士营一亮相,立时引来无数瞩目。
从两大万人军阵中间穿过,向着土山下的主祭台前进。
禁军老爷兵们,用一种惊奇目光,注视着赵莽和虓士营。
一阵阵窃窃私语声,传入赵莽耳朵里。
这群兵痞们倒也不蠢,知道这番军容,一看就不是驻守东京的禁军序列。
他们都在议论着,这是哪支西军部队。
赵莽骑坐马背,右手扶刀,低垂眼皮,面无表情。
这群酒囊饭袋的恶心嘴脸,他一眼都不想多看。
“东京禁军,荒嬉至如此地步,实乃朝廷之过!”
身后传来邓肃忧愤感慨。
又听李景良嘀咕道:“娘的,还好没入三衙,要不然,俺迟早也和这帮废物一个鸟样!”
张?苦笑了声,没说话。
王宣也沉着脸,心里有些后怕。
想当初,他也差点进了三衙。
走到祭台前,先到一步的赵鹤寿急忙迎上来。
童贯翻身下马,赵莽等人也纷纷下马。
台上,早已恭候多时的蔡攸、王黼、李邦彦、张邦昌等高官,一个个上前与童贯道贺。
今日这场盛大的出征典礼,赵官家和童贯,无疑是两大主角。
童贯出任河北、河东宣抚使,都督幽燕诸兵马,全权招谕幽燕,乃是北伐大军最高统帅。
蔡攸算个主要男配,赵莽没想到的是,这厮竟然出任两河宣抚副使,河北发运副使。
算是大军副帅,兼副总军需官。
童贯今日身披金漆山纹甲,头戴涂金凤翅盔,腰悬破夏刀,威风凛凛。
童贯身材高大,面容威严,颌下杂白髯须,乍一看当真是位沙场老帅。
赵莽站在祭台西侧,瞟眼打量台上诸人。
从扮相、气质看,童贯这位不是男人的男人,反倒比其余几位男人,更像男人。
这便是大宋顶尖权贵圈子里,其中一个吊诡之处。
站在旁边的赵鹤寿压低声道:“你可知,是谁负责筹划这场出征仪典?”
赵莽撇撇嘴:“如此大场面,想来只有朱大财主,才能想得出来!”
“聪明!”赵鹤寿抛了个赞许眼神,“听说,今日除了三牲祭祀,还要杀虎祭旗!”
“杀虎?”赵莽颇为惊奇,“哪来的虎?”
“谁知道,等着看热闹吧!”赵鹤寿紧了紧胸前束甲绊。
赵莽仰头望天,不知何时,天空积聚铅云,越压越低,仿佛一床厚重棉絮压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
西北方向,骤然刮来一股劲风。
祭台正北方位的土山,大量黄土被风裹挟,风沙扬天,整片天空灰蒙蒙一片。
“再不快些,这天,要变了~”赵莽咕哝一声。
赵鹤寿沙子迷眼,揉得两眼流泪,低声骂咧:“朱勔这狗东西,把官家带到哪里去了?莫不是出城就迷路?”
风沙袭人,本就勉强保持阵型的步军方阵,更是骚动一片,不少兵士骂嚷起来。
便在此时,南边,一辆六驹华盖宝车驶入场,车上插天子龙旗,十分惹眼。
宝车四面露空,华盖遮顶,可以清楚看到上边坐的人。
赵官家端坐正中,面带微笑。
他一身广袖绯袍,头戴武弁,显得华丽而庄重。
身旁侍立的紫服圆球,正是朱勔。
驾车之人一身金漆甲,乃是侍卫亲军都虞候,何灌。
赵莽凝眼望去,发觉车上竟然还有几位女眷。
一位穿素色裙裳、披裘衣的中年妇人,一位明眸皓齿的小娘子,两位美艳宫女。
小娘子赵莽见过,正是赵瑚儿。
赵鹤寿小声道:“官家怎把郑皇后和昌福帝姬带来?”
俩人相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
天子宝车突然跑了起来,六匹白马齐头并进,拉动沉重宝车,从几大军阵中间的黄土道跑过。
“官家万岁!”
“大宋万岁!”
一阵阵欢呼声,山呼海啸般响起。
几大万人军阵,齐声呐喊,声音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