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雷雨来得迅疾。
一连三日,容城地界阴雨不断。
大营北面,南拒马河上空,黑云盖顶,闪电在云层中窜动。
夹带雨雾的狂风自北方吹来,那团笼罩天空的黑云,也渐渐南移,至多两日,就会笼盖在大营上空。
缺乏排水沟规划的大营,早已成了一片汪洋泽国。
兵士们住帐被淹,有不少堆放在辎重大车上的粮秣麻包,来不及用毡布遮盖,只能被大雨淋湿。
一些重要器械部件,诸如床子弩、砲车、偏架弩,更是顾不得抢救,任其泡在泥水里。
几大车霹雳火球、火鹞、烟球所有火器全都被淋湿。
李嗣本、侯益忙着指挥兵士挖沟排水,刘光国奉童贯命令,到容城召集当地民政官吏,要求他们紧急征集一批军粮、毡帐,填补军中缺损。
马公直则被童贯叫到帅帐,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一场疾风骤雨,让马公直引以为傲的“六甲阵”营地原形毕露。
疏于照管的粮秣、军械、兵器损失颇多,几条敷衍了事的排水沟毫无作用。
过于密集的帐幕,反倒让围在正中央的中军帅帐淹水最深。
童贯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袍衫束在腰间,站在帅帐里,指着马公直好一通臭骂。
傍晚。
大营北,营口附近几座住帐里,十几个兵士缩在里边,百无聊赖地围坐一圈,有的闲聊,有的打瞌睡。
住帐外,十几匹马拴在桩子上,任凭风吹雨打。
这一队马军隶属马公直麾下河北军。
按照安排,他们本该在半个时辰前,出发前往南拒马河,沿南岸巡逻,观察河道对面,可有辽军调动迹象。
可是雨势太大,这支马军小队不愿淋雨,躲在住帐里懒得动弹。
帐内,传出几人说话声。
“娘嘞,这雨啥时候才会停?”
“管它作甚,你还真想傻乎乎跑到河边淋雨?”
“俺可不想!这鬼天气,淋了雨怕是要染上风寒!”
“等着吧,一过五更天,俺们就可以交差了。”
“准备将孙常士,负责检查马军斥候出巡,万一被他的人瞧见,俺们几个躲在这里,只怕要挨一顿罚。”
“怕个鸟!这大风大雨的,俺们懒得动,那帮亲帐兵更懒!
俺们糊弄他们,他们糊弄姓孙的,姓孙的又糊弄督帅嘿嘿~反正都是糊弄~”
“幸亏督帅没让虓士营负责检查俺们,要不然可没好日子过!”
“就是!那帮愣头青可不会跟俺们讲情面。
尤其是那赵部将,就数他最愣”
“外边的马,要不要牵回厩舍,免得淋坏喽~”
“费那劲干啥,上头调派的马,又不是俺们自个儿的,坏了再换就是了”
夜幕降至,雨势却不见减弱。
赵莽站在住帐门口,仰头望着黑云滚滚的天空。
风呼呼吹拂着,些许雨水沾湿他的面庞。
大营上空,往北直到南拒马河一带,天仿佛泼洒墨汁,漆黑得厉害。
黑云压得极低,湿重空气让人喘不过气。
云层间,有雷霆摩动,向下方传出低沉轰鸣声。
瞧这架势,数日之内,雨水都不会停。
今夜,或许会迎来新一轮暴风雨。
赵莽放下毡帘,踩着满地泥浆,走到矮榻旁坐下。
摸摸榻板上垫着的薄褥子,有些阴湿,干脆掀起叠在一旁,过两日天空放晴,拿出去晾晒干净。
赵莽往光溜溜木板一躺,闭上眼睡觉。
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
赵莽起身,找到放在甲具架子旁的破夏刀,重新躺下,刀搁在身旁,摸着刀柄才稍稍安心些。
闭上眼,他的呼吸声很快平缓下来,渐渐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轰嗤”雷声在大营上空炸响,震天动地,轰鸣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赵莽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握紧刀柄。
听到住帐外,哗啦啦雨声越来越响,一阵阵电闪雷鸣回荡天际。
住帐顶,有几处缝隙开始滴水,整间帐幕微微发颤,似乎有些顶不住外边的狂风骤雨。
赵莽坐起身,用力晃晃发沉脑袋,准备披上蓑衣,重新加固住帐。
他两手撑在矮榻边沿,突然,从地面传来轻微颤动!
那种颤动感,顺着矮榻传到他的掌心!
耳边,雨声、风声、雷声交织,隐隐夹杂一阵阵低沉轰隆声!
赵莽皱起眉头,那声音不是雷声,像是远处地面,传来的震动声!
且越来越近!
一声轻微的“嘶啦”声响起,一支黑羽长箭刺穿住帐顶,径直落下,“噹”地一声钉在矮榻上!
赵莽偏过头,盯着那支落在手边的尖锐箭矢,眼里涌出奇异光彩!
那黑色羽尾湿漉漉,应该是穿过雨帘,以一个长长抛射弧度,从远处射来!
短暂惊怔过后,赵莽浑身唰地冒出冷汗,匆忙套上革靴,抓起破夏刀冲出住帐!
跨出住帐一瞬间,他全身吞没在风雨之中!
用力抹了把脸上雨水,赵莽凝聚目光,努力往北面望去。
地面震动,便是自北传来!
穿过层层雨帘,极远处,他看见了!
浓浓雨雾里,显露一点黑影!
紧接着,黑影扩大,变成一片黑幕!
很快,黑幕冲过雨帘,向着大营北口冲来!
那是一支黑压压骑军,呼啸而来!
仿若一条黑龙,咆哮嘶吼着,跨越南拒马河,摧枯拉朽而来!
“敌骑冲营!”赵莽嘶声竭力地举刀怒吼!
“轰~”一声惊雷,伴随风雨,将他的声音淹没!
~~~
营地北面,一支人数不详的骑军,披风戴雨奔腾而至!
黑压压一片黑漆甲、全包围样式的铁胄,每一骑皆是手持骑弓,斜背骑枪。
这副装束,和数日前,赵莽在南拒马河东段北岸,遇见的契丹骑兵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人数多了无数倍!
逼近大营时,他们跨马、拉弓、仰射,一共三轮,密密麻麻的黑羽长箭穿过雨帘,唰唰往大营掉落!
有不少箭矢刺穿住帐,扎中熟睡兵士。
连片住帐里,惨叫声接连响起。
北营口两座土垒箭台,在风雨侵袭下早早垮塌。
整个大营北面,竟然无人瞭望警戒。
营口前,几条尚未完工的浅浅壕沟,绊倒了十几匹战马。
马背上的黑甲骑兵摔在泥浆里,滚了几圈爬起身,毫发未伤,从同伴手里牵来另一匹马,跨上马鞍,继续跟随大军冲锋!
整支骑军,有近半竟然是一人双马!
领头一人,冲锋在全军最前面,担当箭头作用!
他倒提骑枪,胯下一匹黑龙骏马,铁胄下,一张刚毅面庞,一双冷峻狼眼,杀气腾腾!
身后,左右两骑猛将紧紧跟随!
这三人,便是整支黑骑最锋利的尖刃!
三骑之后,护骑将肩扛一杆黑虎大旗,旗帜在风雨中猎猎舞动!
整支骑军,忠实地跟随黑虎大旗冲锋!
营口附近,数十名宋军兵士仓惶逃出住帐,衣甲不整地四处逃窜。
有黑羽箭嗖嗖射来,当场射杀数十宋兵!
领头大将俯身马背,全速冲锋,从一名宋兵身前冲过时,他掌中骑枪笔直刺出,从那宋兵回头惊恐大张的嘴巴里刺入!
一瞬间,在战马冲锋速度下,宋兵大半张脸被削掉!
黑甲大将持枪的胳膊紧紧夹在身侧,枪尖血水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紧盯远处,位于大营正中的中军黄旗,眼里充满仇恨!
那是宋军统帅、太师童贯的帅帐所在!
也是他此行目标!
三千铁骑马踏宋军大营,只为取童贯首级!
~~~
直到辽国骑军冲进大营,营地里才传出敲响金锣的警报声!
可惜为时已晚。
天上雷雨轰鸣、狂风呼啸,地上厮杀惨叫声连片。
辽国骑军如入无人之境,冲得宋军人仰马翻,整座大营乱成一锅粥,各军都在仓惶逃窜,被突然杀到的辽军吓破胆!
宋兵尸体泡在泥水里,被马群践踏成肉泥。
大营地面,黄泥水、血水淹没,辽军冲过之处,留下尸身一片。
中军帅帐前,邓肃四人率领虓士营,用辎重营大车结阵,护卫帅帐。
在宋军满大营逃窜时,虓士营全营披挂齐整,第一时间赶到帅帐集合。
赵莽身披黑漆山纹甲,头戴黄缨兜鍪,腰悬破夏刀,急匆匆跑出帅帐。
他捧着一件普通将领披帛,亲手为童贯系上。
童贯挎刀、执眉尖刀,站在帅旗之下,两道弓眉紧皱,死死紧盯正前方!
远处,一片人仰马翻,辽军骑军正向他杀来!
赵莽为他系上束甲绊时,瞟了眼童贯面色。
见他沾满雨水的面庞一片铁青色,眼中隐隐浮露惊惧。
表面看去,童贯镇定自若,摆出一副誓死守卫帅帐的阵势。
不管他表现出的镇静是真是假,此刻他能立刀于此,而不是仓惶逃命,对于稳定军心而言作用非凡。
李嗣本率两千余河东军,在帅帐外围立枪结阵,一车车旁牌送来,分发给每一位兵士。
他麾下共有三千河东军,匆忙之间,能集结起大部分,已是相当不容易。
可见河东军组织训练、兵员素质在宋军里堪称精良。
十几个提手刀的兵士,抬着一架担网慌忙跑来。
侯益躺在担网里,胸膛中箭,血染湿内衫。
这家伙一脸惨白,哎唷哎唷地叫唤着。
看样子,他也是在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披甲,被辽军骑射所伤。
童贯冷着脸挥挥手,示意兵士把他抬下去救治。
刘光国率领几百名鄜延兵赶到。
他一身甲具只穿了一半,湿漉漉的身子微微发抖,嘴唇有些发白。
“督帅!敌人骑军在营中肆意冲杀,我方死伤惨重!”刘光国声音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