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2 / 2)

我静静看着躺在里面的那人,明明两鬓斑白,但仍有几分为军的坚毅。

母亲抬手为我挽起垂在身前身后的发,十六年从未修整过的长发,早已委地。她颤抖的手,怎么也盘束不起。

这一头素白的没有半分杂色的发,却要比棺木中那人,更显苍老。

她终于垂手将篦子递给下人,我看那人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漠然。

门外小厮通报着什么,晋王夫妇已至,身后的僮仆蓦地松了手,方才被盘在脑后的发便扑倏飞下,惊起几点尘微。

“父亲!”按着道理,是要哭一通的。我循声望去,然而那哭声忽然止了,那个女子,一脸惊恐的看着我。在她身后步入的晋王手中折扇一顿,当即没了声响。

我垂眸看着没有半分颜色的一双手,确是如厉鬼般的骇人。

“宓……王妃,王爷……”母亲大步过去,拉住那个女子的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低低的开了口:“那是你的姐姐,叫……”

“你说什么?父亲尸骨未寒,母亲,你胡乱说些什么?这样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

“宓澜。”母亲垂下头,又一次落泪,“她确是你的亲姐姐,你父亲在她出生时,便将她藏了起来,就是怕……”

我看着他们递来的惊惧的目光,微微颌首。打眼看那棺木,我自己,确实不抵那棺木中的尸首。

“唐突了晋王,这不过是廖家十六年前的旧事。”母亲卑微的说着。

晋王抬起了手,示意她噤声,目光,只是狠狠地看着我。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廖将军家,饲育妖孽,本王,竟与这样巫毒之人结亲,实乃天家不幸!”

负手便要离开,宓澜赶忙追上,我静静的看着远去的他们,看着僵立在那里的母亲,提裙,想要离开——我本就该呆在地下,不是十六年,是一辈子。

“主子,外间有一自称即墨的来了,不知主子许不许他进来。”有小厮通报着,我微微回眸,分明的看见母亲本就孱弱的身躯忽然的晃动,紧紧退了一步。

“快,快请进来。”可是看着她的样子,全然无意要那所谓即墨进门。

母亲的目光忽然转寰向我,哀求一般的说:“魇儿,你便看看他吧,你父亲已经……已经……”

她再说不下去,我也无意再听,只是望向那门口,正巧看见一抹衣袂,苍白的孝服,罩在那玄黑的内衬之外。

那样的距离我的眼睛几乎不可视物,如何也分辨不清来人的模样,只隐约觉出一股气势,吞天卷地一般顺着那大门打开的缝隙袭来,霎那间便席卷全身,使人手足冰冷,气血,却尽数冲贯天灵。

奇怪的是,那人似乎并不怕我,我依稀觉得,他是在看着我,没有半分的讶异和慌乱。

“这位便是廖姑娘了?”他几乎笃定的说着。

的确,又有哪个廖姑娘生成了我这副鬼魅一般的模样。

母亲似乎很是怕他,但身为将门家眷,又强自保有着一份镇静和孤高,垂手挺直腰身,说:“先夫很是看重即墨公子。”

他轻轻一躬:“廖将军将东离带上沙场,东离自当感激才是。实担不起看重二字。”

即墨东离,看来,这便是那男子的名姓。

“即墨公子何须谦虚。”母亲回身步到棺椁前,看着躺在里面的父亲,说,“他定是知你能成一番事业的。他看人很准。”

早听闻,父亲与母亲恩爱甚笃,便是母亲当初诞下被认作妖孽的我,父亲仍陪在她身旁,不离不弃。廖将军府从未听见些许莺莺燕燕的声音,便是僮仆下人,也并非旁的高门那般繁多。

“夫人谬赞了。”那人一抱拳,满满的武将气息。

母亲抬起头,看看他,又看了看我,似要我再近些,然而我看着廊檐外的一院阳光,反退一步,更深的躲进灵堂的阴影里。即墨东离看着我,难辨神色,他只是大步过来,我与父亲的棺椁站的这样近,以至于无法猜想,他是来看我,还是要亲近我那已死的父亲。只觉这人甚是奇异——天下间,却鲜少不怕我的人。

他终于是跪在了棺椁前,重重的三叩首,而后起身,抬眸,这样近的距离,我反而越发的看不清晰他的样貌。他向我微微一揖,那负手的姿态,却有几分书卷气。

“廖姑娘,近来可好?”

我透过苍白的睫看他,不知当如何回答。自当初那个少年消失之后,九年间,我再没说过一句话,几乎已经不知道,那么一句安好要怎样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