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的清晨。55885.深州束鹿县的那几条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因为种种原因
而留在束鹿的宋人,都小自翼翼的躲在自己的家里,没有人随便出门。这座城市已
经易手好几次了,大部分人都要么逃了出去,要么被辽人掳走,要么就是已经死于
非命。留下来的宋人,大约只有一千余人,都是跑不动,或者牵挂太多的。他们靠
着每天帮辽军干点苦役,在这座城市苟延残喘,期盼着战争早点结束。
昨天,有人听到一点风声,据说朝廷的官军在城外与辽人打起来了,还让辽人
吃个大亏,有些人家已经开始悄悄收拾细软,倘若这次官军能够赶跑辽人,无论如
何,这次都得抓住这机会,赶紧逃到鼓城去,或者干脆去赵州。但是,就是这么一
个卑微的愿望,也马上破灭了。
虽然躲在家里,但还是有许多被强抓出去应付辽人的差事。纵便没被抓走,便
在屋子里,也能听到外面大队人马经过街道的声音,从门缝里面,可以看到,束鹿
县所有的街道,都可以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辽军。
倘若这时有人站在城外观望,那么这景象就更加壮观。
数以万计的辽军,超过十万匹的战马,还有数不清的骆驼、牛、羊、马车,浩
浩荡荡,朝着束鹿行来,在束鹿里的城里、城外安营扎寨。成,
而此前驻守这座城市的耶律薛禅与婆固等将领,此时都出城东三里,站在那
儿,诚惶诚恐的等待着韩宝的到来。做为先锋军先期抵达的萧吼,也在这众将中
间,在耶律薛禅的左手边站着,一面隔着耶律薛禅,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如土色的
婆固。
便在大军就要到来之际,婆固居然吃了个这么大的败仗。死伤三百余人,丢失
战马近五百匹,还有旗鼓刀枪弓箭销甲―他是狼狈突围,别说战死者的尸体,便
是许多重伤的士兵,都没能抢回来―待到萧吼前讯率军赶到战斗地点时,那里只
留下了近两百具无头尸首!那些战死的士兵身上,但凡有件像样点的盔甲,都被剥
走了。宋军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聊报深州之
德”六个大字。
晋国公不会喜欢这个消息的。
但这还只是小事。
此刻看似沉稳镇定的耶律薛禅的麻烦更大。昨日萧吼抵达率先锋抵达后,认真
观察了所谓的宋军大营。据说就在昨天,耶律薛禅还派出一名裨将率千骑人马前去
试探,被两名宋将率军打退!此外,耶律薛禅派出的探马也赌咒发誓的宣称鼓城方
向有不计其数的宋军正朝束鹿赶来一可在萧吼看来,这些营寨十分可疑。要不是
婆固吃了那个败仗,让萧吼分身无术,他就会挑选一支精兵,去喘喘宋军的大营看
看。
耶律薛禅一口咬定这必定是慕容谦的先锋部,其主力也正往此赶来。
可是萧吼至少敢断定有几座宋营是空的!因为他亲眼看见有鸟雀飞入营中。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宋军兵力的确又不算少,至少他们可以同时与两个千人队
交战,而且,据婆固所称,与他交战的宋军,兵力绝对远远超过他。萧吼知道婆固
是个极自负的人,他不是那种会故意夸大敌军数量的人,而且,萧吼也不相信同等
兵力,婆固会吃宋军这么大亏。
可这却有些说不通。
宋军的兵力摆明了是慕容谦先锋部的架势,可却又为何要大布疑兵?难道慕容
谦在玩什么诡计?萧吼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倒颇有自知之明,知道智谋非己所
长,也就不再徒耗心智,只要待晋国公一到,如实察告便可。
但不管怎么说,耶律薛禅连那几座空寨都没发觉,绝对是难辞其咎的。尽管耶
律薛禅与束鹿诸将皆一口咬定,前几日并无此事发生,只是不知道为何宋军突然弃
营而去一萧吼是懒得与他们打这种口舌官司,反正没中宋军诡计便罢,倘若这是
宋军圈套,耶律薛禅一世英名,便算毁在这束鹿了。晋国公那儿,他有得解释的。
便算他是室韦部详稳,出了这么大岔子,只怕他也担待不起。
想到这里,萧吼不由得瞥了耶律薛禅一眼,这老头脸面上倒是沉静如水,看起
来颇有大将风范。他不屑的移开目光,他那裨将是在黄丘一带与宋军交战,宋军大
营看似也扎在那儿,萧吼早就做好打算,只待晋国公一到,他便向晋国公请战,他
要亲自去黄丘看看到底宋军闹的是什么玄虚?!
正想着,便听到一名骑兵挥鞭疾驰而来,见着耶律薛禅,院忙翻马下马,高声
察道:“晋国公来了!”
众人闻言一阵忙乱,一个个都朝东边伸长了脖子,过了一会,远远看见数千名
骑兵,手中全都高举着族旗长枪,簇拥着的一群将领,朝着这边驰来。
束鹿城外不远一片树林中,刘延庆与刘法率领十余骑精兵,正尤默默的观察着
正如蝗虫一般涌至束鹿的辽军。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辽军绵绵不绝的开进束鹿,刘
延庆的脸色极其难看。
“果然是韩宝亲来!”刘延庆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音。
前一天的晚上,他们已经见过任刚中派来的使者,这使者送来一封书信,信中
称任刚中已经在黄丘一带与何灌会合,虽然何灌对任刚中并不是十分信任,不肯吐
露任何有关冀州的军情,但是还是承认了他的确是来束鹿使疑兵之策的,目的便是
吸引韩宝的注意力,骗得韩宝西进。
这证实了刘延庆的推测,但是任刚中的信中,却还察报一件令二人都目瞪口呆
的事―何灌在得知他们并不是奉慕容谦之令东进之后,态度并不十分热情,他声
称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他的探马已侦知韩宝主力已经向束鹿西来,他尚有军令在
身,因此必须立即返回冀州―何灌不顾任刚中的劝谏,已然星夜率军离去!
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但是刘延庆等人率军巴巴的赶来施以援手,却似乎是落
了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窘境。何灌不仅没有半句感谢之语,反倒弃之而去,让刘
延庆等人独自来应付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纵是阴鸳如刘法,亦不免对何灌此举大为不忿。
虽然何灌自有他的苦衷。
在何灌看来,王瞻、刘延庆、刘法、任刚中,皆不过是无名之辈,兵力又少
他们虽然是来出手相助,但实际上何灌早已完成业的既定目标―拖韩宝四五日
引他大军西来。一旦韩宝到了束鹿,这疑兵之计必然败露,仅仅多上王瞻、刘延庆
之流几千人马,照样当不得韩宝雷霆一击。他的几百人马弥足珍贵,倘若就这么折
在束鹿,韩宝一击得手,立即挥师南下,苦河若无兵把守,那他便是前功尽弃。在
束鹿设些疑兵,让韩宝犹豫一两天,西进束鹿一两天,这便己纤计何灌知足,此后
的事,倘若慕容谦亲来,那么冀州或可安然无恙:若是慕容谦不来,那么何灌就要
凭着这点与苦河这点微不足道的地利,争取与韩宝再周旋几日,同时寄希望于唐
康、李浩早点成功。
这是在万丈悬崖上走独木桥。能否成功,一大半要霜运气。倘若自己行差踏
错,稍有托大,那就是连运气都不必指望了。因此何灌如何肯为王瞻、刘延庆之辈
改变计划?他颇有自知之明,苦河之险并不足恃,但只要他跑得快,仗着韩宝不知
虚实,他还可勉力与韩宝再周旋几日。从目前的局面来看,若慕容谦不来,他至少
要死守苦河五日―何灌实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任刚中的突然到来,已经是让他有些尴尬了,他能多守几日苦河的前提,便是
要韩宝从不知道他到过束鹿!若说韩宝知道横山蕃军出现在束鹿,冀州虚实,便等
于尽为韩宝所知。那他只怕连半天都守不住。尽管任刚中不会故意将他的消息泄露
给辽人,但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边有士兵多嘴,又或者被俘,甚
至主动投敌,供出这些情况―历史上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将领死在无名小卒的嘴巴
之上,这点何灌无须他人提醒便心知肚明!因此,若是慕容谦大军前来,那自是他
期盼已久的:但若是任刚中之流,在何灌看来,反倒是给他的计策增添了一个不确
定的危险。他心里面担忧受怕,哪里还敢向他们泄露半点冀州的军情?!
讽刺的是,何灌并不知道韩宝打的主意是干脆绕道赵州、堂阳镇而进冀州,倘
若他能事先知道,只怕早已吓得冷汗直冒,一面派人急担唐康、李浩,一面死马当
成活马医,便在这束鹿与任刚中们并肩作战,与韩宝拼个你死我活,能多拖一天算
一天。
但何灌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因此任刚中一到,斤倒坚户了他立即返回冀州的决
心。在他心里,冀州安危是自远在这数千友军的生死之上的。
结果便是,任刚中率几百外尴尬的呆在了被何灌遗弃的黄丘空营之中。好在束
鹿与鼓城之间地区也不算太大,能驻兵宿营的地方也屈指所数,任刚中又知道刘延
庆与刘法的行军路线,他派出精干的部下沿途找寻,终于在晏城废城一带,找到刘
延庆与刘法。
二人皆未料到如此变故,都在心里不知问候了何灌祖宗十八代多少遍,但在刘
延庆看来,这正坚定了他对唐康是想祸水西引的判断。只是他没想到唐康、何灌做
事如此狠绝,甚而明目张胆。此时再如何愤怒也无济于事,何灌脚底抹油开溜,这
日后有机会他们总得告他一状,可眼前的局面,还得由他们来应付。
在二人看来,韩宝肯定不会白来一趟。除非他们率军逃跑,否则与韩宝的这一
仗,已经不可避免。可是率军逃跑,纵然是刘延庆也不敢。
此时,大破婆固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刘延庆与刘法的芥蒂,也只得先暂时压
一压―实则刘延庆已经先报了一枪之仇,打扫战场之时,他凭着官大几级,硬生
生让武骑军分了一半战利品:捷状之上,他又将此战全都揽为己功,声称刘法如
此,全是他事先密谕刘法的原因―这却是让刘法吃了个好大的苍蝇,大宋军法
极重阶级之别,他比刘法官高,他声称自己指挥得当,自然人人信之不疑,倘若刘
法不服,不管事实真伪,便先要坐一个擅违节度的罪名,况且刘延庆己纤说了是密
谕,这便是死无对证之事,刘法便说不是,亦天沙证明!他要不服气,争功、莱
鹜一这些罪状,足够让刘法吃不了兜着走。只是这些事情,刘延庆既不动声色
刘法此时自是毫不知情。
如今任刚中再呆在黄丘空营已无意义,他送来的信中,又称何鸿a纤侦知韩宝
次日便可能抵达束鹿。刘延庆与刘法商议之后,一面回信让任刚中星夜率军至晏城
与他们会合,一面急报王瞻,请他速速遣使再向慕容谦求援。
次日一大早,在刘法的坚持下,刘延庆又勉强答应,与他一道前来束鹿附近
亲自侦察敌情。
当亲眼看到辽军军容如此之盛后,刘延庆仍然不由得从心底里泛出丝丝惧意
来。这,抵挡得住么?他转过头看了刘法一眼,却见刘法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
种神态,让刘延庆想起闻到血的野狼。
“想不到韩宝摆许多兵来。”刘法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低声道:“何灌那厮
既溜了,咱们兵力不足,以下官看,只怕今日上午,韩宝便会派兵喘了各个空
营。”
刘延庆亦已想到这些,他看了一眼刘法,涩声道:“只怕咱们在宴城,也瞒不
过辽人。”
“自是瞒不过的。”刘法撇撇嘴,道:“亦无必要瞒。虽然何灌那厮的空营被
识破,但咱们反要将疑兵计用到底!咱们便合兵一处,装成慕容大总管的先锋军的
模样。让韩宝弄不清咱们闹什么玄虚!”
“宣节的意思是?”
“咱们还是大张旗鼓,在晏城布阵。韩宝见又是空营,又有大军,反而会不知
道发生了何事。他又非是神仙,能掐会算,如何能知道那是何灌那厮留下的?若是
下官,发生了这等怪事,不免要绞尽脑汁猜测慕容大总管用了什么计策。既然猜不
透,那么韩宝并不敢倾大军来攻,只会派出小队人马,前来试探。咱们装得底气十
足,只要能狠狠的击退他的小队人马,韩宝相是成名老将,非是当年愣头青,只会
越发的谨慎。”
刘延庆一时无言,默然望了刘法一眼,心里面不无妒意。其实这等应对之法
他事先并非没有想过,此时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过,但是事到临头
亲眼见着辽军这许多人马,心下便院了,对之前的所想过的计算,便也怀疑动摇
了。所谓纸卜谈兵是一回事,临机应变又是另一回事。他看着刘法这等镇定自若
临乱而不院乱敌军虽强而无惧色,这正是为大将者所必备的素质―可是这些东
西,刘延庆也并非不知道,但这好象是上天给的,从娘胎里就需带来的,就算是刘
延庆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临头,做起来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贵如拾芥!”刘延庆在心里叹了一声,方沉声回道:“便
依宣节之策。”
二人计议已定,又大约估算了辽军的兵力,眼见太阳渐渐自东方升起,担心被
辽军察觉,遂不再停留,骑马赶回晏城。此时任刚中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与二人会
合,这晏城是任刚中得意之所,刘延庆与刘法回去之时,老远就听到任刚中大声说
话的声音,进了营寨,便见任刚中正与一些桥尉便在寨中一块空地上盘腿而坐,口
沫横飞的讲着他与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见着二人回营,众将方纷纷起身。
刘延庆与刘法打了一两日交道,已经渐渐知道这渭州蕃骑与寻常宋朝禁军不
同,渭州蕃骑的战斗力是他所亲眼目睹,他不愿意说可以与拱圣军相提并论,但至
少也相去不远。但因此军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纪律过于严明,许
多人便无法适应,真正勇猛善战之士,也招募不来。因此这行军扎营,在刘延庆等
人眼中,便不免显得全无法度,总觉得这等散漫,极易为敌人所乘。但刘延庆有个
好处,他虽然心里面仍是不以为然,却也绝不去指手划脚,只当这是刘法与渭州蕃
骑的家务事,与他无关。
因此这时见着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为异。毕竟横山蕃骑相是蕃军,虽然一个
是西蕃,一个横山羌人,可是许多习气上,还是相近的。他走进营中之时,任刚中
说晏城之战的事,他也听了一两句,此事刘法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也不知道听任
刚中说过多少遍,但刘延庆却只听不瞻提过几句,其余全是道听途说,王瞻与姚
雄、任刚中关系都很一般,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让横山蕃军更加趾高气昂的一战
自然也不会有心思详细转叙。此时刘延庆才猛然想到,原来任刚中竟是晏城之战的
主角之一,说起来,任刚中与姚雄一道接应姚咒突围,与他拱圣军竟算是颇有渊
源。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免立时看任刚中又顺眼许多。他对晏城之战也颇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