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葬礼

（……在后来的十二年牢狱生涯中，那个指导员整天问我一句话，问我有没有后悔参加蒋军；我说没有，我参加的是国民党军……就这样加了三年的刑。我真傻，就像当兵时一样傻，明知道军饷被克扣着明知道冲上去就是九死一生还是冲上去了……可大家都当聪明人了，谁去抗日啊！？摘自《祖爷爷的抗战回忆》）

福山的坟场正北方搭起了一个主席台，台下有军乐队，在主席台正对的空地上是一列的棺材，每一个棺材上都放着一顶军帽。

派了代表出席的部队很多，在“烈士”们的“遗体”一侧，肃容列队的军装颜色就有很多种，那些暗绿色的是中央军的各部、土黄色的是桂军、蓝灰色的是其他的地方部队，卡其色的应该是八十八师的弟兄；中央教导总队也来人了，他们特有的黑色军服很显眼……

曹小民终于穿上了一身呢子做的军服，带着已经赶到的三百多部下站在那三百多具棺材的前边。

在哀乐声中，长官们开始陆续走上台，远远看去都看不清模样，只是看到一律的两肩金光闪闪……

曹小民身后的很多士兵都双目泛红含泪，这些激愤填膺的新兵虽然没有经过那一场恶战，但是他们都知道那一场恶战；全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抗战以来国民党军取得的第一场大胜！每一个模范营的新兵都为自己能够成为模范营的一员感到无比骄傲，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和和那些棺木中的前辈心魂相通……只有曹小民知道，那些棺材中只有一些泥土，真正的英雄依然挤在一个弟兄们亲手挖出来的大土坑里。他的双眼通红，他醉了，在头天晚上喝醉了宿醉未醒……

……“兄弟，我明白你当时的心情，换了我指不定就开枪了！”张灵甫一举大碗：“喝！老子就不信真有人敢抓你，要真来了，老子把他们打回去！”一桌军人一饮而尽。

“就是，他们凭啥葬咱们七十四军的弟兄不经过军部直接找到模范营去！？我看就是一帮贪官做了手脚，我听说那些薄板棺材报到三十块大元一副，还报了七百二十副呢！”三零五团三营营长刘光宇说起来就气不打一处：“她娘的恨不得我们暂编营全死光是不！？喝军血喝到咱七十四军头上来了！我说这董胖子该死！”“哐”大家又干了一碗……

一五一旅旅长周志道拍拍曹小民肩膀：“兄弟，放心吧，师座专门给校长发了电报，不会有什么事的……兄弟你这一场恶战，等于直接救了第七军、还有七十二军和我们自己七十四军等等，还有其他的部队和难民，承你情的人太多了……就是冲你救了第七军白总长才要求亲自来给暂编营扶灵的！我看谁敢动你……”“哐”第三碗又光了。

曹小民的一拳打出了大事：他一拳把那个军政部的中校董胖子给打死了！

……典礼上的音乐忽然换了，是一首节奏明快，旋律激昂的音乐，台上又换了一个长官发言，好像是在勉励大家向模范营学习，英勇和鬼子作战……长官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在全场军人的激昂情绪中，在数不清的刺眼的闪光灯中，曹小民依然是一双红通通的醉眼……

……“事情都摆平了……”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是军部的参谋余衡舟进来了，人还没坐定就把结果先说了：“军座和师座都活动去了，白总长、七十二军的孙军长还有很多将领都给小民说情；最后校长说了，他们是私聊时候动的手，不算触犯军法；就按民法判坐牢五年，等以后打完仗再执行，如果能够再建战功，也可将功补过……但这次升迁就泡汤了……”

“管他啥升迁呢……这军直属营就是个团级，你就是我们七十四军的团长，和老子平排坐！”张灵甫把碗在曹小民的酒碗上一碰就给干了，大家又是一碗……

“砰！”一百二十条中正式步枪一起鸣放……那是仪式要完了，给英烈们上路鸣追魂炮呢……想到那些在荒山土坑里的弟兄，曹小民的醉眼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委座亲自批示的，厚葬，三倍抚恤；这钱还是委座自己掏的……但是这事也不能惩办谁，欺瞒委座，罪名太大，要杀头的，那些贪官后台都在南京呢……”余衡舟一把搂过曹小民的头：“这事情就这样了了，大家知道你委屈，战死的弟兄们委屈；可咱们只会开枪没有人家会说话啊！人家跟委座解释说是担心鬼子报复毁坟残尸所以才不实葬……”

“砰！”又是一百二十条枪的齐射，那些空包弹打出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可比在荒野上的声势强多了，那时大家为了节约子弹，送弟兄们上路只用三十条三八步枪打了一响……

“……这事还不能对外说，要烂在肚子里，说出来会影响军心的，特别不能让模范营的新兵知道……”余衡舟紧紧搂着曹小民的头：“兄弟，这件事就忘了吧，要是记着，以后你会拿不起枪的……”

“咱们就是一群傻丘八，咱们明知道背后有人喝咱们的血，可还得和鬼子拼命，因为咱们是军人，因为咱们抗日为的是这个国家……”刘光宇自己干了一碗，把碗一摔，过来和曹小民余衡舟搂在一起哽咽着：“咱们不能不笨，都算清了，就没人抗日了……”

……在后来的十二年牢狱生涯中，那个指导员整天问我一句话，问我有没有后悔参加蒋军；我说没有，我参加的是国民党军……就这样加了三年的刑。我真傻，就像当兵时一样傻，明知道军饷被克扣着明知道冲上去就是九死一生还是冲上去了……可大家都当聪明人了，谁去抗日啊！？醉醺醺的曹小民似乎看到了委屈的祖爷爷，他理解了，抗日就要当傻子，什么都不能计较！

一碗碗酒下肚，一个个碗摔掉，一双双粗壮的臂膀搂上来；周志道、张灵甫……一屋子的军人搂成一团……

那一晚他们喝光了五十一师师部所有的酒！

“砰！”又是一轮齐射……

在邵家的那个小山包，如血的斜阳、萧瑟的草木，邵家的老村长对弟兄们说：“方圆百里的老百姓都知道这里埋着六百八十二位烈士，我们世世代代都会给他们守着的……”

“砰！”……漫天的纸钱，是弟兄们和邵家的百姓用草纸亲手剪出来的，在秋风中飞舞……

“砰！”……“老少爷们一路走好！等着兄弟下来喝酒……”弟兄们送别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曹小民恍惚间似乎回到了那个小山包，看到他的弟兄们，活着的、永远活着的……他终于嚎啕大哭，在身边弟兄们的搀扶下勉强站着尽情痛哭。闪光灯对着他的泪眼闪个不停，他暗中对自己说：就这一次，这一次要把一生的眼泪哭干，以后再也不许流下一滴！……以后的曹小民就是个傻大兵，啥都不懂，就知道打仗，就知道拼命！

“砰！”“砰！”“砰！”……一轮又一轮的齐射，一轮又一轮……曹小民只希望枪声一直响下去，他怕枪声断了，弟兄们的灵魂也将随着空气中的硝烟味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