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章收尸
(……死的人太多,鬼子经常都是让杀戮地点附近的老百姓去埋尸体的,有很多没死透的人就这样被那些善良的埋尸百姓掩护救下来了,包括我的一些弟兄……摘自《祖爷爷的抗战回忆》)
王涵生给大家安排的落脚点还真不错,这里原先是他祖上一位有名的画家教人作画的所在,因为后来子孙中没再出什么成名画匠,倒是一个弟子画出了名堂,这画馆就交给了那个弟子主理。画馆一直是王家名下的资产,但是因为有两代人没有主理过,就是一般南京本地人也不知道底细,以为是他人的物业。
鬼子要来了,画馆也关上了,王涵生到日本司令部去说那是他的产业,找了张司令部的保护令一帖,自然也就安宁了。
连场大战之后,除了刚刚过江的三个宪兵团的弟兄外,其他人都是一身的伤疲惫不堪,现在这里正好给他们休整一下。
连天的战火把越冬的小鸟也赶跑了,天亮的时候没有任何有生气的响动去唤醒那一片阴霾,大战连场没有休息过的战士们这一觉竟然一直沉睡,就像凝固在那不会动的生命一样。
邢龙在睡梦中转了一下身,终于被痛醒了。
浑身都在疼,但竟然没有做噩梦,因为他实在太累了。昨天谈完正事他们就烧水洗澡,护理伤患;战士们身上的伤把自告奋勇要给弟兄们治疗,声称在日本就是学外科的王涵生吓了一跳:每一个战士在脱衣服的时候竟然都是咬紧牙关浑身打颤的,他们贴身的衣物都已经被血痂和皮肉粘在一起;因为伤处太多,自己根本上就没法脱衣服,是三个宪兵和王涵生用剪刀把衣服剪成一块块再慢慢撕下来的。
撕开的伤口不少都有感染,但也许是身体习惯了,又或者本来没有那么好先天体质的人早就该死掉了,王涵生发现大家的感染程度都不算很严重。
接下来一直到上半夜大家完全就是在外科手术中渡过:从皮肉中挖出弹片、给伤口消毒、包扎……血淋淋的场面让外科医生毕业的王涵生也感到头皮发麻。他的心里更是叫苦不迭:这哪是送来一支拯救总司令的精兵,根本就是送来一队伤员!就他们能把孙长官保护出去?王涵生对这支队伍彻底丧失信心。
事实上这些连场血战下来的伤兵们在护理过伤口以后,还真的有人在伤痛中虚脱晕倒了,看上去他们真的已经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
因为没有料到这个情况,王涵生也没有准备足够的纱布和药物,最后还是由他夫人马上赶回家,和管家一起勉强筹够了医用棉纱;但是西药就没有那么多了,只能找到相熟的中医,马上调制大量的中药消炎生肌膏送过来……
“弟兄们快起来……曹长官不见了!”邢龙上了趟茅房回来发现原来天已大亮,他们的长官却不见了!
什么?长官不见了?几个弟兄连忙翻身起来……一时间碰到浑身痛处,叫苦之声不断――大家那一身的伤在这样刚护理过之后特别难受。更头疼的情况这才被他们发现:原来他们当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在发烧,昏昏沉沉的没醒来!
“大家别急,曹长官一大早就和少爷出去了……”昨晚赶来的老管家看到大家已经醒来,忙招呼大家吃饭,一边就给那几个还在发烧的伤员检查;原来这时竟是已经中午了!
一大早,同样顶着一身的伤痛,曹小民能有什么重要事情冒险非得出去呢?
只有一件事,他的弟兄们!
到中华路封锁线的一路上,两边的商户都打开门了,连住户也一样;所有的门前都挂上了大幅的膏药旗;出人意料的一大早就是熙熙攘攘的。老百姓在刺刀的驱赶下走上了大街,拿着扫帚在清洗路面,在一面面墙上洗刷血迹和硝烟书写着那些日中亲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一类的标语。没有派到活的百姓和小孩就每个人手上举着一面纸糊的小膏药旗站在街边有气无力地摇晃。
人人的脸上都陪着无奈的笑,没看到什么悲愤的颜色,只看到恐慌。一个晚上的大屠杀,虽然鬼子也有一定的顾忌防范,但消息还是传出来了,大家都很忌讳地不去看下关方向的天空――那里的“火灾”还没能够扑灭!
不时会有一群鬼子伴随着一群外国人走过,那些维持秩序的警察和维持会的人就会带头让百姓举起手挥动那些小膏药旗,零零落落的喊着万岁……
车里穿着一身日军少佐军装的王涵生很无奈地道:“那些商铺东主大多都走了,昨晚是维持会的人把那些没有主人的铺面砸开找人进去的……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这时候还想着发国难财,昨晚回家路上我去了一趟维持会,那些汉奸竟然在商量抢占那些主人离开的商铺,还想我同流合污……”他骂汉奸的时候一脸的不以为然,他还没真正体会到在别人眼里他就是大汉奸的滋味!苦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啊,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从祖爷爷的回忆录中曹小民知道王涵生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遭受精神折磨――假如他真能存活很长时间的话。
前边出现了一条长长的人龙,在人龙的的尽头就是封锁区。远远看到打开的铁丝网闸口里边已经有不少人在工作了,就在闸口的两边,一边是停着几辆卡车,鬼子兵的尸体被抬出来后就往车上抬,整齐地叠在那里。另一边是国民党军士兵的尸体,很多都已经残缺了,就被胡乱堆放在地上;被放上大板车之前,都要脱光了尸体的衣服扔在地上,几个人在鬼子的看管下专门倒出衣服里的东西;包括财物和私人信件、证件一类的东西装了三大木盆。更让人发指的是每个尸体都会被掰开嘴巴检查,有金牙的一律要脱下来……几辆运尸的大板车上尸体已经堆得天高,但鬼子还在那里要百姓站到尸堆上边继续垒上去……
……死的人太多,鬼子经常都是让杀戮地点附近的老百姓去埋尸体的,有很多没死透的人就这样被那些善良的埋尸百姓掩护救下来了,包括我的一些弟兄……曹小民一直希望能够有自己的弟兄被祖爷爷说的那些善良的平民救出来,但是眼前的情景让他几乎瘫软下去:这样的运尸法,就算还剩一口气的也要被被冷死被压死了!
远远看去,被烟硝烟熏过的断垣残壁都是那样昏黑死灰的,可以清晰看到的尸体并不太多;但是只要看看那些抬尸体的老百姓的动作就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好像随意弯下腰,两个人身子一站直就能从废墟上提起一具尸体,就好像他们脚下的废墟中密密麻麻全是尸体!
那些曾经不屈不挠地作战,为这个民族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鲜活生命就这样像一件沉重的垃圾一样被抬起放进挑架上或者独轮车上,扭曲着叠成一堆堆被运离他们曾经浴血的战场,没有光荣、没有尊严。
偶然还能看到那些和老百姓一起进到废墟中的鬼子兵会对那些肢体完好的国民党军士兵尸体捅上一两刺刀……曹小民的鼻子酸得不成了,他急匆匆掏出手绢像受不了寒冷一样去擤鼻子,这一刻他对有弟兄能够幸存下来已经彻底丧失信心……
这样的情况下,能有活人走出来吗!?……答案是:有!
一个看上去有点瘦弱的百姓走近一具国民党军士兵尸体的时候,他忽然看见那具“尸体“竟然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心底里激凌凌打了个冷战,那个老百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扭头看看不远处正在到处张望的鬼子兵,这个老百姓好像干活身体发热一样把棉衣一脱扔在那个国民党军士兵身边,然后他拿起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口,不露声色把水倒到汗巾上,把湿透的汗巾直接连着葫芦一起放到那个国民党军士兵的手边:“把手脸擦干净,脱掉军装穿上棉衣……”喉头嘟囔完了,那个百姓咬牙忍着侵体的寒风掀起另一具尸体往独轮车上放……
一辆独轮车又装满了尸体被从废墟上推了出来,推车的人和那些蓬头垢脸半数赤着脚的被征集来的民夫看上去没有分别,没人会拿起他的手看看……在无数的屠杀现场、在无数的战后尸堆,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无数拿到良民证的中国人,无数平时看上去老实巴交怯懦无比的老百姓却在默默冒着生命危险,用他们想到的一切办法,尽他们的最大努力拯救着一个个同胞!只因为他们也是中国人!
一场战斗消灭的敌人数量可能会超过他所在的连队其他人总和的孙长庆走出来了,他扛过了枪林弹雨、扛过了鬼子的骗降、扛过了饥饿和寒冷……在老百姓的帮助下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不止一个孙长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