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愉之后，临睡之前。</p>
红玉下得床来，趿拉着鞋子凑到桌案前，探手拧动阀门，滴漏封死，电石灯转瞬即灭。借着月色轻手轻脚回到床上，蛄蛹一番躺在李惟俭怀里，面上还挂着红晕，似回味般半晌无言。</p>
须臾才道：“今儿去荣国府，听秦嫂子说，那彩霞被太太放出府去了呢。”</p>
“嗯。”</p>
红玉便道：“前日二奶奶去与太太说，太太还不肯呢，也不知怎么就转了心思。”</p>
李惟俭终于提起些精神来，搂着红玉道：“此事有原委啊。”红玉素来口风紧，与傅秋芳相类，因是李惟俭便将内中巫蛊之事说了出来，直接把红玉听得好一阵瞠目。</p>
“竟还有这般缘由？那二奶奶何不径直与太太说了？”说罢顿时恍然，道：“是了，如今二奶奶与太太面和心不和，以二奶奶的性子，一准儿不会告诉太太。”</p>
“呵。”李惟俭笑了一声，没多言语。</p>
何止如此？那王夫人自作聪明寻来一僧一道，那二人都说是邪祟了，下毒一事自然就成了‘假的’。因此就算王夫人知道了何人害的宝玉，拿不到明证，也只能暗中处置。</p>
估摸着这会子王夫人大抵猜到了何人所作所为，眼见王熙凤搬出贾琏来要促成彩霞与来顺，干脆就顺水推舟，将那彩霞放出府去。</p>
至于那赵姨娘，只怕王夫人轻易处置不得。若处置了赵姨娘，哪里去再找一个与赵姨娘一般蠢的妾室来？若讨个精明强干的，王夫人岂非要抛费更多心思？</p>
宝玉虽然烂，有赵姨娘与贾环比照着，瞧着是不是就没那么烂了？</p>
倒是那撺掇赵姨娘下毒的马道婆，只怕事后讨不得好！</p>
红玉伶俐，只凭李惟俭那一声冷笑，思忖半晌便大略知晓了王夫人的心思。心下不禁恶寒，料想赵姨娘与那贾环来日必定过得极难。</p>
忽而又想起，早前她一直不待见林姑娘，反倒更喜宝姑娘，觉得其说话好听，处事周详。而今想来，却是大错特错！</p>
林姑娘喜怒形于色，宝姑娘却都藏于心中，若这般人物做了当家主母，面上友善含笑，转头暗地里下刀子，简直防不胜防。</p>
想明此节，双手不禁紧紧环住李惟俭的臂膀，暗忖：亏得四爷有识人之明，只怕一早就瞧破二者的心性，这才不管不顾的选了林姑娘吧？</p>
李惟俭不知其所想，只道：“你瞧着吧，这事儿啊，后头还有波折呢。”</p>
红玉便道：“我想也是……彩霞是得了赵姨娘吩咐才去下的毒，赵姨娘总要出手回护一番才是。”</p>
李惟俭打了个哈欠，道：“睡吧，明儿再跟那些翰林扯一天皮，后日我便去乐亭转转。”</p>
红玉猛然抬头道：“四爷又要出去？这回要多少时日？”</p>
“大抵十几日光景就回来了。”</p>
如今武备院新式火铳已步入正轨，奈何受限于原料，每日产出不过五十余杆，此番李惟俭便是去乐亭铁矿建平炉的。就在前日，他在蒸汽机厂子造成了第一座平炉，平稳运行几日，每日出钢量大增。</p>
另则，内府出资一万占了两成股子，李惟俭出资一万同样占据两成，曹允升抛费八千两银子将那延安几处油井尽数买下，又在蒸汽机厂子一旁盖了个煤油厂，约莫下月便能往外发卖。</p>
惫懒几日，此间既无神仙，也该按部就班一点点推行工业革命了。</p>
说过此言，不过须臾李惟俭便沉沉睡去。红玉却愈发辗转反侧，自打她开了脸，父母总算放下心来，再也不说旁的怪话。至于拜二奶奶作干娘之事，自然也就无疾而终。</p>
红玉问过母亲，听闻荣国府中愈发不成样子，有心带二老出府享福，林之孝家的略略动容，林之孝却不知如何做想，始终不肯。胡乱思忖了半晌，红玉便暗忖，不拘如何，她跟在四爷身边儿，便是荣国府不好了，她总能求了四爷援手将父母搭救出来。</p>
想明此节，红玉又仰头亲了李惟俭两下，这才卷着其臂膀沉沉睡去。</p>
转过天来，这日下晌王熙凤来了一遭。</p>
因傅秋芳去厂子盘账没回，接待之事便落在了红玉头上。</p>
见是红玉，王熙凤便扯了其手笑道：“早知你如此伶俐，说什么也要强留你两年，如今我身边就一个平儿还能使唤，旁的再没可心的人手。”顿了顿，又道：“罢了，我不过是说几句酸话，伱如今跟了俭兄弟，前程可比跟着我强百倍。”</p>
“二奶奶说笑了。”红玉也喜王熙凤周到爽利，与之言谈甚欢。过了半晌，方才问道：“前儿听我娘说，彩霞要配给来顺？”</p>
王熙凤冷哼一声，说道：“来旺家的求到二爷跟前，二爷念及到底是我的陪房，不好驳了脸面，就直接寻了彩霞爹妈说了一通。”</p>
“彩霞父母如何说的？”</p>
“心不甘情不愿，到底还是应承了。”顿了顿，王熙凤蹙眉道：“今儿一早老爷又发了话，说彩霞年岁还小，便是要配人也要多留两年。”</p>
红玉心下一凛，果然被四爷说中了。料想必是那赵姨娘使了枕边风，不知怎么说动了老爷贾政，这才将此事耽搁下来。</p>
那王熙凤幽幽道：“我不过居间做个媒人，左右这亲事算是定下了，往后如何啊，全看他们小两口的了。”</p>
红玉便赔笑道：“想来来顺定会记二奶奶的好呢。”</p>
王熙凤摇头道：“那也是个混账行子，我可不指望着。”</p>
正说话间，听得外间动静，料想是李惟俭回来了，王熙凤与红玉紧忙起身相迎。二人方才到得庭院里，迎面便撞见了回返的李惟俭。</p>
当下彼此问候，重回正房里。碧桐上了茶水，落座后王熙凤便道：“今儿原本你二哥也要来请的，奈何自打担了这承嗣，每日家杂事不断，东家长西家短的，烦也烦死个人。这不，六房分家，要你二哥去处置。</p>
实在脱不开身，便只好我自己个儿来了。”顿了顿，恳切道：“俭兄弟救了我一命，二嫂子也没什么能为的，便只能设宴款待一番。明儿下晌俭兄弟可得空？”</p>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这就见外了。我明儿一早就要外出办差，须得十来日才回。”</p>
“啊？这却不巧了。”</p>
“可说呢，不过这好饭不怕晚，这酒宴暂且记下，待我回来一定叨扰二嫂子。”</p>
凤姐眉开眼笑道：“瞧瞧，还是俭兄弟会说话。既然这般，那我也不强求，就等俭兄弟回来再说。”</p>
又略略盘桓，王熙凤旋即起身告辞而去。</p>
待送过了王熙凤，红玉回转回来便纳罕道：“古怪，二奶奶将琏二爷推出去与太太打擂，这又是什么由头？”</p>
李惟俭探手捏了捏红玉的小鼻子，只道：“自己想去。”</p>
还能如何？只怕是前一回王熙凤寒了心，如今二人大抵是同床异梦吧？</p>
过得这日，李惟俭翌日清早便要启程，结果领着一众护卫、仪仗方才出得府邸，便见路边有人叫嚷。</p>
李惟俭掀开帘栊了观量，却见是探春身边的侍书。李惟俭旋即让车架停下，侍书急匆匆追上来，隔着车窗递过来一香囊，说道：“四爷，这是我家姑娘昨儿下晌求的平安符，听闻四爷一早便要启程，赶忙打发了我来送与四爷。”</p>
探春啊……料想是小姑娘自觉亏欠良多，实在无以为报，只得求了平安符来聊表寸心。</p>
李惟俭接过香囊，抽开来一看，果然是一张平安符，便笑道：“劳三妹妹费心了，回去与三妹妹说，心意我收下了。”说完便将平安符挂在腰间。</p>
那侍书见得如此，顿时笑着告退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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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醉仙楼。</p>
丁如松捻着花生米丢进嘴里，端起茶盏来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耳听得脚步声渐近，扭头便见吴海宁抹着额头汗水上得楼来。</p>
“这才四月，简直能热死个人！”抱怨一嘴，吴海宁径直拉过椅子落座，抄起茶壶倒了一盏，仰头一饮而尽。</p>
丁如松抬眼道：“没有？”</p>
吴海宁摇了摇头，说道：“且等着吧，今儿才十一，信里头说是四月中，约莫着怎么也要十五、六才能到。”</p>
李惟俭此时尚在乐亭不曾回返，临行之前早有交代，因是傅秋芳眼看过了初十日，便紧忙打发了吴海宁、丁如松二人来通州等候。</p>
二人便住在醉仙楼左近，抬眼便能瞧见码头。但有官船靠岸，便会分出一人过去查看。</p>
丁如松便笑道：“那就多等几日。”</p>
吴海宁摇了摇头，自怀中掏出一份报纸来，似模似样地看将起来。这小子自得了李惟俭吩咐，每日跟着贾兰一道学习，字迹虽好似蚯蚓爬，连猜带蒙的好歹也能看懂报纸了。</p>
只扫了几眼，吴海宁就‘啧’的一声蹙起眉头来。</p>
丁如松纳罕道：“上头说什么了？”</p>
吴海宁放下报纸思量一番才道：“二哥可还记得贾府尊？”</p>
“金陵那个？”</p>
“可不就是！”吴海宁扬了扬手中报纸道：“此人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如今竟领了兵部侍郎的差事。”</p>
丁如松眨眨眼，道：“好家伙，一步登天啊。”</p>
吴海宁摇头不已，叹道：“正经进士出身，到底不一样。”</p>
丁如松闻言乐了：“莫非你也要考进士不成？”</p>
吴海宁学着京腔道：“我？姥姥！那先生讲课好似天书一般，也就兰哥儿与老爷能听懂。我啊，还是过上二年往军中走一遭吧。说不得斩将夺旗，立下功勋，也能博个封妻荫子。”</p>
丁如松啐道：“呸，我看你竟日就发白日梦。”</p>
吴海宁笑道：“老爷说的好，这人没梦想，与咸鱼何异？”</p>
忽而搭眼往窗外观量，道：“又来一艘官船。”</p>
丁如松颔首，掀开盖碗来，丢进去两枚骰子。吴海宁忙道：“且慢，今日手气太臭，不如换换骰子。”</p>
丁如松嗤的一声乐了：“怎么？又想用灌铅的骰子蒙我？”</p>
吴海宁讪笑道：“我哪儿敢在二哥面前班门弄斧？瞧好啦，如假包换的真骰子。”</p>
丢了两枚骰子，盖碗一通摇，掀开，吴海宁乐了：“嘿，四五九点，这运气果然就来了。”</p>
丁如松笑吟吟没言语，盖了盖碗哗啦啦摇动几下，掀开便是两个六点。</p>
吴海宁眨眨眼，骂骂咧咧起身下楼而去。</p>
过得半晌，丁如松正纳罕这下子怎地还不见回转，忽而有小厮快步上楼，喜道：“二哥，四哥说是瞧见老夫人了，让您赶紧过去呢！”</p>
“哦？”丁如松顿时精神一震，起身快步下楼，领了七、八个仆役，推开码头上往来的力夫，转瞬到得码头上。</p>
迎面一艘官船上下来一四品官，随行小厮前方开道，眼见便要与丁如松等撞在一处，忽而有小吏上前将那小厮等扯到了一旁。</p>
那小厮怒道：“凭什么我要让他？我家老爷可是常州知府！”</p>
那小吏也不着恼，笑眯眯道：“是是，贵府老爷是常州知府，小哥可知那人可是什么来头？”</p>
“什么来头？”</p>
“二等竟陵伯、武备院郎中，李伯爷家中的管事儿。”</p>
那小厮还要理论，却被身后主家唤住：“你且回来，若是旁人也就罢了，竟陵伯与江南父老有恩，本官让一让又何妨？”</p>
丁如松等也知规矩，赶忙上前来请罪道：“得罪府尊了，实在是我家老爷的伯母今日抵达，我等急切了些，冲撞了府尊。”</p>
那府尊抚须只道‘无妨’，又说：“来日本官定登门拜访竟陵伯。”</p>
丁如松道：“这……实不相瞒，我家老爷赶赴乐亭办差，何时回返也不曾提及。”</p>
“无妨，左右本官须得盘桓一二月。”</p>
恭恭敬敬收了那知府名帖，丁如松这才赶到前头。扯了吴海宁问道：“老夫人果然在船上？”</p>
吴海宁指着缓缓停泊的官船道：“便在那一艘官船上，我方才瞧见两位姑娘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