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非常不希望自己给他们虚幻的希望,他无法保证或者许诺什么。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刻,我们似乎都是如浪推舟,浪把船推到哪儿就是哪儿,加重这船的负担的,反而是我们的种种期望的重量。
赵金锁的案子,没有新鲜的、压倒性的证据,绝无可能让官府重新审判。如果想推翻死刑案,那就是对州县-府-按察司-督抚-皇帝定的“铁案”提出质疑,作为一根线上的蚂蚱,翻案就像是打他们每个人的脸。
在专制制度下,每个奴才都被调教成他们的上司满意的样子。在就连正常呼吸都可能犯错都可能是看作是对上司的大逆不道的社会,主人一句话一个批注一个白眼就能吓退底下人想要“翻天”的企图。
赵铁柱和他妻子提供的信息有限,他们就知道他的儿媳通奸,并且确信自己的儿子生性柔弱,人品不差,绝对不会因激愤而杀人。至于存在第二个通奸者的事实,赵铁柱和严肃都一概不知。
但是严肃可以推测这杀人真凶和通奸脱不开干系。既然是因奸情杀人,那么往奸情方面想是最保险的策略。这不用任何人教,何况严肃还是准专业人士。
至于,因为“生性柔弱而不会杀人”,也不过是赵铁柱两口子的臆测罢了。
我们在生活中自然地提防那种一上来就吆五喝六、说话夹枪带棒的人,但是,还有另一种人,即,在口舌上吃亏或其他方面吃了瘪,不会及时“回怼”的人,看似能够隐忍负重,但是事后爆发、变态报复的“老实人”。赵金锁有杀人的动机、能力(被害人是女性,赵金锁不是绝对没有杀害他的能力)、作案时间。这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作案的可能性。
严肃当前第一要务,就是获取县衙的档案。不过他没有具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据,去申请重开审判、并向他公开案情档案。而只有公开档案之后,才可能给他提供取证的新方向,获得新的证据。这是一个死循环。
严肃正在为这事发愁的时候,上一个侵权案件似乎看出了一线扭转乾坤的生机。
虽然清代名义上规定官员不得在任职所在地购置房产,但是许多官员开动脑筋阳奉阴违,想出法子以他们的家眷的名义在当地购置房产,这一现象朝廷也是睁眼闭眼,不予惩治。
龟县令并非贪财之人,但是他也无法不受官场积弊的裹挟,在当地购置了一处地产。由于思乡心切无以疗慰,他吩咐人试着种上了在东北卖的很贵的火龙果和香蕉种苗。不巧这天一个不知道内情的放马人放任他的马群踩踏了他的水果苗,事后又以不识这是价钱不菲的水果秒为由拒绝承担踩踏的损失,只愿意赔偿一般的踩踏青苗的损失。
冥冥中自有天意。龟县令能做到县官,也不是那些倚靠荫护或者举荐做官的,令他讨厌的、堵塞了正常官员“上升渠道”的不学无术之人。也不是那种需要费力点拨才能明白事的人。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和严肃的侵权案件的事理联系起来。
一者是故意伤害行为,一者是不顾后果的过失行为,两种都是严重的或者比较严重的侵权行为。两者都是不知道加重行为后果的相关事实或情节。但是,龟县令明显认识到,在这件事上放放马人一把,而“加重”的后果让自己承担,明显不公。
龟县令被这件事点醒了。严肃的说法是正确的。不管王礼学知道不知道杨得财存不存在旧伤,他的故意伤害行为本身是人神共愤的,本身是社会难以容忍的。所以,他应该为他的行为导致的“加重”后果承担责任。
龟县令采取的行动非常干脆。他下令重新审理这个案件,除了王礼学之外的当事人不必到场,并当场盘问他,要求他陈述相关案情细节。最终判决杨得财胜诉,除已经支付的烧埋银之外,王礼学尚须支付赔偿银若干。
严肃知道这个好消息非常激动。当村人告知他胜诉后,他都不敢到杨家去打听详细情况。
人会害怕失败,有的时候,也会害怕成功。不是不喜欢会不期待成功,而是害怕成功带来的改变。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情绪是带有惯性的,不论是负面的情绪或者正面的情绪,要摆脱他的定势,需要更强大的能量。
因此,也可以说情绪是带有“成瘾性”的,沉湎于悲观情绪的人,他需要时间和足够的理由,让他摆脱这悲观情绪给他的、拖拽着他往下的力量的牵制。
同样,一个自以为掌握“宇宙真理”的人,让他否认自己的观点,也是很困难的。他在自己的逻辑圈里面已经浸淫日久,已经成瘾了,让他否认自己的逻辑,就像要杀了他一样让他无法容忍。更不用提这种观点要关涉到他的饭碗的情况。
冒英奴一群人像狗鼻子一样早就探查到严肃在龟县令那里的影响力日渐增长。最近又看到严肃又胜诉了一把,就抱着不能打倒他就把他收入囊中的想法,向严肃发出了橄榄枝——为他安排了一个酒局,拉拢他,也想趁机给他敲打敲打,不要太跟他们和旧县令过不去。
严肃一眼看出这是一个“鸿门宴”。能拉拢就拉拢,不能拉拢就给敲山震虎,给他点颜色。
酒宴的地点在瑷珲城冒英奴一伙“罩”的场子。虽说是酒店,但是它附带有茶馆赌博和卖淫的场所。在酒店的正厅墙壁的两侧,是瑷珲XX钗的画像,并且以阿拉伯数字编号,“客人”可以在赌博或饭后或者直接到客房“点”画像上的某“钗”逍遥淫乱。
严肃不知道这类地方,也绝不可能去这种地方。那种手里揣着银子到这里吃饭赌博的人,一次能架得住,两次能架得住,十次八次,最后可能就成了这些“钗”们温柔乡的虏物。
严肃一口拒绝了这个鸿门宴的邀请。只和来传信的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什么以后多有仰仗冒的地方,现在在这里事务繁忙、脱不开身等等。
严肃只和志趣相同的人喝酒才喝得开心。以前是在单位,现在是和大车店的哥们。且只喝三十多度的低度酒,正好让他感受到喝到口里留香、喝到高兴之后微醺、不上头的惬意滋味。
某些人喝醉了酒之后,取得战斗胜利的英雄在一场战役之后,或者遇到什么一辈子遇不上的那种好事之后,就管不住自己的下面,就想那种事情。这是过度兴奋分泌过多荷尔蒙惹的祸。同样的道理,那些遭受人生重大变故、遭受极大打击的人,可能在那方面肯定是兴意阑珊的样子。包括那些情妇上百的人,严肃推测他们被抓之后,可能连来一次的高潮都够呛。
严肃常常为此黯然神伤。在这种时候,他总是想到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
他没有办法取消这趟穿越之行,也不知道妻子和现在怎么样。
于是,他学会了喝酒。以前只是应酬的时候喝,现在是自己一个人独酌。
但是,架不住冒英奴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请,他还是决定接受这个鸿门宴,也好趁此机会探听探听他们的虚实,他想衙门内和严肃一起的人不会对这个作出过多的解释。
严肃心目中的社交酒局是这样——一群人以糟蹋自己身体的方式去喝酒,就像古代的某些祭祀非得用自残和残害他人身体的方式做法事或祭祀一样,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才能吸引他们的“神”的注意;酒局过程中充斥了稀奇古怪的“咒语”、祝酒词、暗语和酒嗑,以让特定人感到满意,就像祭祀时让他们的“神”得到满意的飨用为准一样。酒就像被赋予神秘能量的汁液,由谁喝、敬谁的酒、谁喝多喝少、说什么样的“祝酒词”(祭祀咒语),都被赋予了神秘的仪式感,仿佛他们在分割神仙赐予他们的礼品、瓜分战利品一样。在推杯换盏之间他们完成了一场又一场轰轰烈烈的法事。一场酒局下来,该捧谁、该“团结”谁、该刺挠谁、该挤兑谁,都交代的明明白白。
严肃在参加酒局方面,是一个严重的社恐分子。酒局的嗑,他即使是拿着小本子记录,也学不来。比如说“领导让12点到,我不敢11点61分到”这样的谄媚话。看似诙谐,实质上是把自己的尊严打折出卖的卑微路数。当你一个人在大家聚集的场合对领导谄媚时,事实上是把其他人都看成了狗屁不是,还引起了大家竞争性、人人不甘落后的谄媚,让人觉得恶心。冷菜还没上,每个人就“吨吨吨”干下去一斤白酒,他就是再穿越一次也做不到。
和严肃想的一样,这次酒局也是他见过N多次酒局的那种。各种酒嗑、各种暗语,让他觉得不适。
“严先生学识在我们这里是扛把子的,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都很佩服啊。连龟老爷都对你刮目相看。以后我们这些人都想跟着你混才有前途啊。”
严肃能料到他们会这样说,但是没有料到他们这么说的时候会这么坦然,这么镇定若素,根本不需要排料的样子。果然是“官油子”。
有的人的恶是长在脸上的,但是有的人的恶却与长相无关。这些人中很少有那种张牙舞爪、面相阴险奸恶的人,反倒是那种混久了官场,说话有条有理、文质彬彬的人。甚至个别的长相俊秀、皮肤白皙。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花了点时间钻研了律法,跟你们相比,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啊。以后请不吝赐教。”
双方像交换太极拳套路一样互相恭维了一番。
现在严肃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怎样从他们那里套出关于杀人案的线索和档案。
严肃称自己最近胃部有疾,酒只能少喝为由,挡住了他们频繁的敬酒。
酒足饭饱,一群人跟着冒英奴背后到大堂结账。按规矩,他们还是要给意思意思给些银两的。
只有一个姓马的小伙子留在严肃正对面的座位,没有跟他们前往大厅。
严肃起先没有注意,只和他嘘寒问暖了一番。
只是小伙子反复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蘸水写字。严肃注意到他这个动作时,那边已经结完账了,催促他们两人离开。
小伙子迅速抽身准备离开,招呼着严肃一起走,并似乎无意间指着桌上写字的地方。
严肃起身,用眼神瞥见了他在桌上写的字。这个字是小马反着写的,严肃看的正好是正着的。
这是一个“姜”字。
小马看严肃已经看过,立即转身回来把这个字擦除。
“姜”?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群人呼呼啦啦走出酒店,各自作揖别过。
经过一番暗暗的打听,原来在县衙仵作里面,有一个姓“姜”的人。
严肃心里对小马这个小伙子充满了感激。
严肃第一次央求见小马的时候,被小马的衙门同事推说有任务在身,直接吃了闭门羹。第二次吃闭门羹的理由也是一样。但是第三次,衙门同事说小马在远在黑河的家中办理私事,但是这一次不同,他们给了严肃小马家的地址。
看着衙门同事板着脸不容拒绝的态度,严肃心里有少许不快,但是回头一琢磨,给了地址的原因,大概是让严肃自己亲自上门找他,避开这衙门人多嘴杂不清净之地,也就释然了。
严肃坐了半天马车,找到小马父母的家。尽管在出发之前,已经在他的小本本上写下了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见面要询问小马的问题,但是在路上他脑子里仍然盘旋着无数的问号。
这个他推测的第二个第三者是谁?租房的人不是在眼皮子底下吗?怎么没有将犯罪的嫌疑往他身上想、调查承租人?遗书的笔迹做过比对吗?赵铁柱身体柔弱,是如何把张秀花的身体放到挂到房梁上的绳子上的?
马车的背后是急速往后退的大片仍然覆盖着积雪的农田。有人晕车,有人晕船,严肃有点晕马车。他凭着毅力,并且强迫着自己想着春天时乡野该有的生机勃勃的景象,聊以欺骗自己胃里即将喷薄而出的早饭。
他不自然地联想到那个受害的金一品,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自嘲神色。他也是一个体质柔弱之人,可是如今他比很多本地人都要皮糙肉厚、皮实,能扛事。
一切都是由奸情而发。严肃又不自然地想起有个初中同学向他得意地卖弄自己的文字学——一切坏事,都是女的干的。“奸”这个字就是证明。
严肃知道这不过是祖先们造字时的无心之失罢了。比如“矮”和“射”这两个字的造字,就是完全颠倒了一个个——矢是箭,委是发射,合起来就是“射”的意思;而身是身体,寸指的是身材如寸一般短小,应该是矮的意思。
恶人对钱财的贪欲,或许还能让他们事先坐下来慢慢谋划、盘算,还得附加考虑不但不得手会怎么样、或者被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是,恶人对色的反应,往往可能是一瞬勃发的,而压抑住自己的这种欲望使它不像坝中之水决堤涌流,往往比压抑对钱财的欲望难度更大。对钱财的贪欲一旦生了根,也不会像色欲一样让人茶饭不思,为色而身体憔悴;也不像色欲那样毒害心灵、不思进取。但是最重要的,人一旦深陷色欲的泥淖,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情感和正面的品质,似乎都不重要的。
严肃想起来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大学同学、老乡。
他始终记得,那是大学宿舍都安装了固定电话之后,他第一次打电话邀她出来看电影。
他永远也不会忘掉她用世界上最悦耳的声线说“好呀好呀”。等他将来老死在病床前,最愿意听的,就是让他的妻子再说一遍“好呀好呀”。似乎这才是他最满意的、一声最美好的句点。
他的妻子很美。他从未辜负她,也从未打算辜负她。
在《大地》这部中的主人公王龙的妻子阿兰,长相是这样的——
皮肤黄黑、身材魁梧、颧骨高耸、肩膀宽大,有着一双男人才有的大手。
王龙还是感激上天给了他——一个被人视作最低见的农民——一个让被窝有温度,桌上有热饭菜,给他生儿子的妻子。
世人在本质上都是孤单的。世上除了父母嘘寒问暖的温度以外,大部分其他人的关心可能都是不冷不热的,或者说并非是出于衷心的。
而有一人为我而来,为我而在,向我奔赴。
在您期待的时间他/她出现在你的视线。
就这样,就这么简单,这个人就能如同摄了你的魂魄一样,仿佛他/她能知道如何掌控你灵魂的阴晴阳缺、风雨变幻。
就是这样一个“粗糙”的女人,即使她不说话,王龙在很长时间内也觉得自己的心灵饱满,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
严肃看着随着马车的前进不断向后退去的田野,一路上想了很多。
小马一直是生性耿直但是心思缜密的人。仗着自己的压倒性的“专业优势”,小马此前在姚县令面前就没少给他的事情掺沙子、使绊子,但是做的都很滴水不露,让姚县令知道他在“使坏”无可奈何。这倒不至于梗着脖子在姚县令面前据理力争,他只是时不时地以巧妙的手段把姚县令的指示“稀释”、“凉办”,让姚县令不能达成所愿。
严肃见到小马之后,小马没有马上向其他人一样对严肃一番恭维。小马知道没有必要,严肃也知道没有必要。严肃不是刑事法官或者律师。
但是,小马对严肃很热情地接待。此前同事所说他在家办理私事,不过是个幌子。
严肃还担心小马一如既往地“晾着”他,这下就放心下来。
但是,小马也没有达到和严肃掏心掏肺的程度。有的事情,他只是透露一二,有的事情,他半字不露。这也许符合官场上的安身立命之法则吧。
小马告诉严肃,很多证据在此前案发的时候都已经保留在衙门。如果需要翻案重来,严肃必须拿出最有力的证据。
小马提出的质疑,如果能让姚县令听进去一半,案件的办理结果也会截然不同,而赵金锁也不会被明正典刑。
小马给严肃指出了取证的新方向:
牛角尖刀不是赵家的。
现场发现了一个“限量版”的发簪,而秀花是不喜欢发簪的,也没有佩戴发簪的习惯。发簪也不属于金一品。
金一品的“遗书”是正楷字体,应该是凶手故意采用不太好鉴定的这种字体杜撰为他的遗书。
秀花牙齿上沾有一块肉皮,应该是在搏斗时从凶手身上咬掉的。
秀花脖子上除了绳子的勒痕之外,尚有明显掐痕,但没有办法证明这个伤处的伤害就是致命伤而绳子的勒痕是她死后才产生的。
听完小马的话,严肃直觉上相信秀花是被勒死之后被悬吊在房梁上制造假象的。
至于这一点,严肃似乎感觉自己以前学过的司法鉴定知识可以施展拳脚了。
在大学里面严肃的学习成绩并不出色。
这大概与他复习考试的习惯有关。
别的同学都把从女同学那里弄来的、字迹最清晰、内容最完整的笔记抄下来,作为应付考试的资料。
只有他在教室里拿着法律教科书从头到尾一点一点地看。
有人说,这世界上只有偏执的人才适合生存。他不同意这个看法。偏执的人往往是接受现实打脸最快的。
《司法鉴定》课教材,他也是一幅照片一副照片地翻看过去。而这根本不是考试考查的内容。
在冥冥中,他想起了他翻看过的《司法鉴定》课教材中的图片,其中就有如果尸体已经白骨化了,如何判断死者系由于外力而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
判断的标准一个是舌骨大角骨折,一个是颅骨的颅底部分的颞骨岩部颜色加深(内出血)。
但是,这一切以县衙批准开棺验尸为前提。
严肃只能从较为不引人注目的小目标开始。
那就是调查那个发簪到底是谁的。
旧县令审理这个案件的时候,逻辑是这样的——赵金锁因为奸情杀了金一品,秀花因为羞愧自杀,同时制造了现场并手写了遗书,使现场看起来像是金一品和秀花因为奸情即将泄露,无法成为长久的鸳鸯,相约自杀一样。
所以如果能够证明在其中有第二个第三者,就能够证明赵金锁并非是杀人凶手。
另外,按照原来的判决,赵金锁也并非是因为杀妻而伏罪,因为在清朝杀害正在发生奸情的丈夫或妻子以及通奸的第三者,是免罪的,而是因为他们所指控的杀害金一品的行为,是在奸情发生之后,二人正在床上躺着,因此这就在时间点上越过了“杀奸”所要求的法定时间点,属于因泄愤杀人。
严肃到出售发簪等饰品的店铺打听。店主了解严肃的来意之后,刚开始想事不关己,脸上浮起自己已经在这件事中的关系摘干净了,现在怎么又有人找上门来找茬的神情。但是大概由于对J夫Y妇的痛恨以及对被绿了又被冤屈至死的赵金锁的同情,他勉强地透露出这款全城只出售两件的限量款发簪的购买人的相关信息。
没有人强迫这么做。世上别人的遭遇,也不见得都得需要别人的同情。世人并不是命运串联在一起的电池组,一个人撕心裂肺的痛,对另一个人可能是风轻云淡。
但是,还是要相信大多数的人有一种对基本的正义的朴素向往。
有的人卖儿鬻女是为吃一口饱饭,有的人朱门酒肉臭、升官发财、起高楼。
地狱和天堂的距离,其实有的时候还不若在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卖视频店铺的老板似乎还想透露一些关于发簪购买人的信息,但是,他身边的妻子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
严肃使出在做法官和调解员时候所学到的取证本领,打听到这个人是一个科考屡试不中的读书人,名字叫做皇幻宝,尚未娶妻,因为家境殷实,倒也活得自在。
皇幻宝的发簪怎么会落在奸情现场的门外面?
严肃再次来到奸情现场。
原来孙德明嫌弃他的姑妈碍他和秀花两人的事,就在外面另租了房子,把他的姑妈打发出去。并且他用别人的名义另行承租了这个房子。
在街市上的房子一般都是联排的砖瓦房。此时这间房已经成为了“凶宅”,无人入住,房间内的陈设仍然存留着以前的遗迹。
屋内的陈设和一般老百姓房屋的陈设没有多大差异。只不过没有厨房。
严肃从奸情发生的外面的睡房走到最里面的一个睡房,这大概没有人住,因为窗户低矮,外面的门也是关闭着的,里面是黢黑一片。
但是地上躺着一个洗澡用的大桶。
这不奇怪,这可能是秀花洗浴用的。
因为墙壁都没有用石灰刷白,墙上的砖瓦参差作态,有的砖块因为不平整,看起来好像向犬牙一样向外伸出来,所以墙壁上有一个很小的洞口,也没有那么地显得异常,严肃刚开始没有注意到。
严肃思考了片刻。
严肃假设——一个大姑娘,洗澡时,被隔壁家的男子偷窥。这有没有可能呢?又有什么玄机呢?
严肃回到江东,因为疲倦,感觉腿是在推动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往前走。
他躺在床上,他把情节联系在一起,突然眼前一亮。
他这样推测——隔壁的男子为了能长期看到秀花的“裸浴秀”,就租了房子并在墙壁上凿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洞,满足自己变态的偷窥欲?
而在发生奸情的当天,这个垂涎于秀花的美色的男子,听到屋子里有争吵的声音,就赶过来观望?并且,有可能是揣着英雄救美的心思?而等到里面有人亮出刀了,进行撕扯打斗,他惊慌逃走,把发簪都不小心掉落在房子外面?
但是,严肃还是有些失望,即使能证明这件事属实,皇幻宝也并非是真凶,他不过是一个看客。
并且,很有可能,黑灯瞎火的,他连里面行凶的人的面貌都没有看清楚。
第二种可能,就是皇幻宝是凶手,他租了隔壁的房间,就是为了让秀花一步步地落在他的手里。
但是,看到他长期与金一品通奸,他就起了杀心,并且在行凶之后,在逃离现场的时候把发簪不小心落在外面了。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严肃一问就知。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皇幻宝就会谎称是第一种情况,摆脱自己的嫌疑。
但是,自己的发簪在杀人案现场,他无论如何都有为自己辩解的必要,哪怕是编也要编一个理由。
不怕他说,就怕他不说。只要开口说,严肃就能发现他可能有的破绽。
严肃找到了皇幻宝。不出意料,皇幻宝刚开始矢口否认,发誓他和这个杀人案没有任何关系。似乎他一开始就看出严肃不是衙门的人,而是代理别人案件的讼师,所以他露出毫不露怯的神情,对严肃下逐客令。
严肃废了半天口舌,又拿出发簪向皇展示。铁证如山,而且这发簪是限量版的。他就是百口也莫辩。
皇在严肃的死缠烂打之下,终于透露出在案发当天晚上,他冲进去本来是要把秀花救出来的,发簪就揣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面。但是,当他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用手臂死死扼住秀花的脖子,秀花发出嘶哑的“嚯嚯”的声音的时候,因为惊怕,就逃离了现场。
这么看来,秀花是被扼住喉咙致死,完全符合严肃的推断。
至于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长什么样,皇说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根本没有看清楚。
皇描述当初的情景的时候,似乎身体仍在微微地颤抖。严肃推断他因为是亲眼看见自己喜欢的人遭此横死,内心惊惧和痛楚。
皇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女子,会有人会下这种狠手。必定是出于嫉妒。
这个世界上的人,天资、家庭背景、成就、长相、学历背景等都有参差。没有人没有尝过嫉妒的滋味。
嫉妒也是某种自卫自保措施和反应。所以当一个人有什么让另一人嫉妒的时候,另一个人说“我羡慕你”“我嫉妒你”,并不是一种恶行,而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措施。
在一个理想社会里面,一个人生另一个人的气,这个人说“快打住吧,我快要生气了”,也是一种保护措施——不但保护自己的情绪,也保护另一个人的利益。因为,不论是羞于启齿或者有意隐藏这种情绪的人,都是把嫉妒和愤怒深埋在自己心底,从而为怀恨在心和报复提供了滋生的环境。
我们的社会应当进行这样的心理建设——嫉妒是正常的,更重要的是,优雅文明地表达自己的嫉妒和愤怒,承认自己的情绪,就会少了很多的无妄之灾。
我们似乎根本不习惯这种公开表达自己情绪的方法。也不知道,即使嫉妒别人,给别人台阶,数“一二三”然后出手,是文明社会文明人应该有的策略。
可惜有那么一些掌握着别人生杀大权的人就是不明白。
严肃很快说服皇和他一起来到县衙,向龟县令禀告了相关案情。
皇的口供是颠覆性的证据。龟县令也明显偏向于严肃一方的推断。
但是,除了小姜和少数仵作以外,其他的一些仵作和某些师爷,认为严肃提供的仅仅是“人证”,而这种重大的人命官司,没有可靠的证据,单靠“人证”,还是远远不够的。人证容易串供作假,但是物证则不会。
面对这些人的质疑,严肃申请开棺验尸——如果能证明秀花是扼喉致死,那么就能和皇的口供对上了,凶手就是黄说的那个高个男子。
这就好像开箱子抽奖或者是赌博一样。谁也保证不了会出现什么一个结果。
龟县令见严肃说的有理有据,就吩咐严肃和三两个仵作一起开棺验尸。
清朝时候的仵作的水平,似乎还离南宋宋慈《洗冤集录》的水平不太远,似乎只能判定死后焚尸、毒杀等有限的几种情形。这几个仵作也只是在案发现场验过尸,还没有鉴定白骨化尸体的经验。
几个仵作也是很茫然,因为他们也没有经验判定扼喉致死和上吊致死之间有什么差异。
但是,严肃胸有成竹。
古有所谓“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自省也”这样的说法。
似乎后者“见不贤而自省也”可以改变改变说法,即,见不贤而自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