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晃手再使链缠之法,忽听身后一人叫道:“不可!”青篁见那人在一众披蓑衣的身影簇拥下赶到,便冷哼一声:“回头算帐!”飒收回手,腕间镯影晃变归一,笼入袖中。随即掴了有乐一耳瓜子,响声清脆。
有乐转脸过来,瞧见有个红鼻老头率众在我身后躬拜行礼,说:“又闹哪出”我待那姑娘收脚后退,正要上前去搀他起身,耳听得身后那老头喏然道:“老朽便是此间主人竹园叟,听闻神官夫人莅临,不胜欢喜!先前一干小辈们不识尊驾,有所冒犯,全是小老儿我之罪!”
我蹙眉转身,见跟前黑压压地竟然跪满了许多人,不由纳闷:“你有何罪”
“罪大得很!”红鼻老头伏地抽泣道,“这整片地方,承蒙神官大人恩赐,小老儿一门大小以及附近流离失所的乡民才得获容身安家之处。当年恩赐给我们这个地方的时候,正逢春祭,夫人也一起出席了山乡大典,委实神采照人。我们听说,这还是夫人的意思,才这么快把这块素有纠纷之地判给我们,而不给那几个豪族又占便宜……”
我隐约回想起来,不由又眼圈潮湿,说道:“那你们应该感谢的是我夫君忠重大人。他把那两座山、那条河,还有这几块地全判给了你们,后来三河兵打过来的时候,先给拉拢去的就是那些心怀怨恨的豪族,使我夫君被围攻之时孤立无援。”
红鼻老叟哽咽道:“蒙此厚恩,大家都很感激神官大人和夫人。连日战乱未息,此间也聚集了许多从各地逃难过来的百姓。都说可惜神官大人他……唉,不管怎样,夫人也到了这里就好了。我们商量过了,誓死也要保护夫人平安!”说着,转面叫喊:“竹助,赶快送夫人前去竹寨中用膳和休息!”
有乐忙道:“那我们呢”红鼻老叟不理他,只是眼泪汪汪地仰望着我,跪在那儿又唏嘘不已:“夫人竟憔悴了许多,哪似春祭那天的好神采……唉,遭罪呀!遭罪!传闻说夫人陷入敌手,我们正商量怎样去设法营救,并且得到东海来的师太们援手,虽说连日也给敌军制造不少麻烦,却由于三河高手众多,还难以探近夫人所在之处。不知夫人如何得脱”
我转面觑向有乐他们几个,说道:“能逃至此,是因为有他们相助。”有乐转面问黑眼圈之人:“你也有相助吗”黑眼圈之人昂然道:“我的心早就跟着她了。”
红鼻老叟正要拜谢,青篁却指了指有乐,又指了指棚屋里,说道:“这一个是清洲的,里边还有个三河的鹰犬。”红鼻老叟闻言一怔,朝我投来惑询般的目光,我告诉他:“我信得过他们。”红鼻老叟点了点头,起身招呼道:“既是夫人这样说,那么大家就一起用膳去吧。寨子里边准备好了,竹助!”有乐忙凑过来问:“我这只手……”红鼻老叟转身揖道:“我叫竹园叟。”随即又叫唤:“竹助!”有乐忙问:“可我这手……”红鼻老叟又揖道:“我叫竹园叟。”然后忙着叫喊:“竹助!”
一边叫唤,一边转去棚门畔探眼而觑,口中问道:“师太,你有没看见我儿竹助”
随着飒然声响,那袭青白相间的袍影飘然而出,一言不发地走入竹丛间。正信原本捂着脸缩在柱旁,待那人飘袂离去,才到门边探头探脑。耳际闻得狗吠,有乐忙过来张望,叫道:“由罗”那个狗只回头望了一眼,并没转返,却跟着那袭青白相间的袍影进了竹林幽邃处。
正信也唤了一声,见没理睬,不由恼道:“叛徒!”有乐也跟随其后,朝那个狗唾骂一声:“不讲义气!”黑眼圈之人也走过来,朝林中犬影愤然指斥:“狗东西!”随即信幸走过来,朝林中犬影摇了摇头,鄙视的说:“狗贼!”竹园叟跟在后边纳闷地瞅着他们,不由奇道:“你们为何排队骂我养的狗儿阿良呢”随即叫唤:“阿良,你有没看见竹助有就带他回来。”
我们跟随竹园叟一帮人往他们寨子走去的时候,有乐自揣他惦记之事,挨到正信身旁,低声问道:“刚才那个是谁毒林尼吗她有没认出你来”正信似是回想起棚中情形就惊犹未定,不时环顾四下,虽是没看见那袭青白袍影悄随在后,仍惴然道:“我怎么晓得不过刚才我自感已然命悬一线,若不是危急之际,信幸身边那两位朋友分伺两翼,悄构进取之势,让她觉察到了,因须分心防范,才没猝下杀手。说来还真是好险呐!”
言及此处,又不由的转觑一眼身后。迎着他投来的目光,跟随信幸的那个名叫佐助之人冷哼道:“我们不是朋友。不过同处危难之境,敌忾之心还是要有。而且我觉得那个尼姑不杀你,未必是因为我和佑卫分从两侧旁伺之故,料想另有原因。”
正信朝他们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又蹙眉道:“以两位的身手,不知为何也轻易被绑进来”见那两人不答,信幸便说道:“这却难为他们俩了。只因我被藤网缠住,陷身机关在先,佐助和他师弟迫不得已,才垂手就缚。想这般跟了进来,再找机会救我脱身。不过这个地方确实如你所言,处处陷阱,单凭硬闯,很难逃出生天。而且你们救过佑卫,使他免遭棚顶机括所杀,我和佐助都很承这份情。况且咱们现下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要靠夫人。”
我在想,难怪竹园叟他们感激不尽,不亲临其境不知道,这片竹林地方竟有这么大。还不算上外边那条河、那两座山,单只当下所走之处,便走到腿酸也没见着竹寨的门儿,至于竹荫小道何处方是尽头,那更是不敢想像。
正走之间,忽听得竹林中传来阵阵困兽般的嚎叫声,便在我们惑望时,竹园叟突然朝着一个方向喊叫:“竹助,原来你在这里!却又作甚么怪”
竹林里跑出个愣头少年,手拿一根套狗的长杆子,指着嚎叫传来之处,神色慌张地说道:“想是陷阱里那厮又挣扎要逃脱了!这回挣扎得更厉害。父亲,不如我们拿他去喂猪……”
“不要贸然靠近他!”竹园叟朝那愣头少年啧出了一声,见我们目露惑然不解之色,就指了指竹林里边,说道:“日前,那边陷阱里掉进了一个剑术很厉害的小子,我们疑心他是伊势方面的探子,帮三河那些家伙刺探我们来着,就有意先且留着他性命来问话。不过他很难对付,已伤了我们好几个……喂,你们这帮小子,都别靠得太近!”
我们跟随竹园叟走进这处竹丛,只见其间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此处之所以显得空荡荡,想是由于大片竹子被削,遍地残竹。地面凹陷呈盆状之处,有一个满身血汗、衣衫褴褛的人爬在几个捕兽夹之间,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孔,但从乱发缝间依稀可见眼光犀利。这时他的脖子被两三根套索分别从前后套住,仍仰着头,目中虽有强忍痛苦之色,仍然透着桀傲不羁。
我留意到他一只右手和一条左腿被链索缠缚,另一只脚陷在捕兽夹里,或因他挣身反抗之故,鲜血淋漓。已然挣脱束缚的那只左手也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样子。
竹园叟问道:“上午他还稍算安静了些,怎么这时又闹得激烈了想来多半是你们又干了什么……”那愣头少年手提一个筐子,从那边快步倒退,说道:“没干什么,不就是拿他背着走的筐篓翻看,弄破了几本书卷和竹简,他就变得跟发疯似的,只好用套狗的杆子来套他脖子,大家都说再不行就硬拽去喂猪了呢!”
竹园叟哼了声道:“喂不喂猪由不得你们这帮浑小子说了算!折腾了半天,可问出什么啦”
那披头散发之人觑视着撕散于地的破书,随着脸颊筋皮抽搐,嘶声叫道:“不要多问,只须晓得我是柳生!快杀掉我,不然我要杀光你们!”
那伙愣小子围在他跟前,不时欺近踢打,哈哈笑道:“你都这样子了,怎么杀哈哈,看书走路,呆头呆脑,也不看脚下,就踩进来我们地头,还伤了此间好几个兄弟……等你血流光,死掉就拿去喂猪!”
“柳生”正信毕竟见多识广,一蹙眉间,想起一事不好,眼见我走上前去帮那人捡书,他不由脸上变色,忙唤一声:“不可靠近此人!”
这时,就连有乐也反应过来了,原本还蹲在一旁探眼欲瞅清那人的样貌,便在那人猛然转面之际,有乐倏地往后跌坐,失声惊呼:“想起这人是谁了,他只要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就能要你的命!”黑眼圈之人眉头一紧,转觑而问:“莫非竟是石舟斋一族的人”
我当时没想许多,只是觉得这人可怜,看他盯着那些书的样子显得很难过,就动了恻隐之心,走上前去捡起散落于地的书简,捧去他面前,歉然道:“有一些实在太破了,凑不回来完整的……”
那人抬脸的一霎间,我才看出他的模样竟似还很年轻,只不过是个受伤的少年,而且满面病容,更难得还是个爱书之人。这使我更加于心不忍,就转面朝竹园叟说道:“请恕冒昧,想帮他求个情……”
话没来得及说完,耳边就先响起一声惨呼。随即我眼前飞过一抹血雾,有人啪的坠身落地。我不由一怔,只见一个愣小子随着血花飞溅而歪头掼倒,霎间又有几道血花在空中飞绽,接二连三、此起彼落。愣小子们退避不及,顷即倒了一地,不是折损手脚就是伤肩破腰,一迳叫苦不迭。余下的三四个家伙连套脖之杆也吓得不要了,慌乱跑开。
待到一片竹简唰然晃回,抵着我喉脖,猝感刺痛之下,我才反应过来:“他只从我捧过来的散卷里随手拾起一片竹简,竟然就瞬间连伤多人,出手之快,连正信他们也来不及有所动作。”
众人惊呼喝叫声中,我低瞥一眼,依稀辨认得这片刚才我捡回来的竹简上纂刻之字,似是什么诗的半句:“柳随风摆花飘絮。”
有乐踉跄朝前,却被青篁伸脚绊摔,他跌扑在地,不顾满嘴落叶和泥土,抬起头朝那人恳声叫道:“宗矩,不要伤她!”黑眼圈之人和正信、信幸和佐助以及另外那个好手齐从前后左右各个方位掩身上前,围住那人,却投鼠忌器,没敢过于逼近。
我轻声念出那半句诗,问道:“我没找到另一片竹简,不知下半句是什么”
那个满脸病容的少年咳了一阵,才喘着气说:“还没想定。”我完全无视抵喉之痛,转面觑视他,温声说:“等养好了伤病再慢慢想,好吗”那少年闻言似是一怔,随即瞧了瞧四周环伺的人影,又一阵咳喘,摇头道:“不,只怕没命想了。”
正信沉哼道:“我在久秀大人家里见过你父,也曾与他到多武峰跟僧众们干过仗。后来据闻令尊在检地中有隐田被揭发,遭没收了领地。土地没了就算啦,宗严不会想连你这儿子也没了。你流落在此却是为何”
那个满脸病容的少年忍咳说道:“老父本有伤病,又遭处罚蛰居了,家中揭不开锅,实不得已,我出外找事做,还没找到活儿干。不想却陷在这鬼地方,要死就死,总好过活受罪!”
我安慰他:“你不会有事的。”见我投眼望来,竹园叟就啧一声,搓着手,在那儿为难地说:“放他不是不行,不过他刚才说要杀光我们……”我又瞧向那个满脸病容的少年,问他:“如果他们放了你,可不可以原谅他们”
那个满脸病容的少年犹疑未答,竹林中突然传来锣声乱响,显得急促而慌张。有人打着火把奔跑而近,远远就惊叫:“都说那个骑着猛虎的山中恶鬼今夜又要来了!这回恐怕是真要来了,有人在山上被吃掉啦,只剩骨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