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对于这件事嗤之以鼻，“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一些破金子，卖都卖不出一个好价！亲妈、亲女儿！又不是外人！那么点东西本来老太婆死了就是要留给她的。现在拿来应急怎么了？！那套房子我们都没跟她儿子争！就那么点钱也一直记着！”</p>
孟天说起这些前尘往事，也是心有不忿。</p>
他好好一个公子哥，本来花天酒地，好不快活。结果年纪轻轻就被女人拿肚子套牢了。结婚没过半年，爹妈前后脚都死了，厂子也倒了。岳母家里帮不上忙，还总给他脸色看。他们以为是自己想娶她家的女儿吗？那时候，他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p>
“……你妈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就那么点钱，才拿了几次啊，她就整天提嘴边，生怕她那个兄弟不知道是吧！老太婆一死，她还心虚了！老以为你外婆会来索命！要我说，又不是她杀了老太婆！你外婆可不缺那三瓜两枣的。那老太婆还藏了不少钱呢！果然吧！出殡那天你就给看到了吧！她还藏了不少钱！”孟天越说越是大声。</p>
孟思南没再看孟天阴沉扭曲的脸。</p>
他注视着自己的母亲。</p>
那个女人身体颤抖不停，杂乱的头发也跟着哆嗦，仿佛是某种活物，寄生在她的身上。</p>
孟思南看到了刺眼的红。</p>
在这个黯淡、灰暗的女人身上，出现了一抹红。</p>
红色的线顺着女人的头一路往下，在女人的脸颊上划出血红的泪，又滴落在女人洗得发白的碎花裙上，在上面晕染出红色的花。</p>
孟思南最初以为这是母亲死亡时的伤口。</p>
她被邪祟附体，又被父亲推倒，磕碰到了脑袋，就此一命呜呼。</p>
也不是立刻就死了……</p>
她还挣扎过一阵。</p>
可能是她在挣扎，可能是身体本能的神经反射，也可能是那个附在她身上的东西残留下来的影响。</p>
当救护车来了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p>
孟思南脑海中想起了点什么，又很模糊。</p>
不是彭云为自己编织的那场美梦，是更久之前的事情……</p>
孟天的叙述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p>
他记得小时候被母亲带去外婆家。外婆会给他做一些好吃的。虽然不像是对待他几个表兄弟那样慈眉善目，但总归还算不错。至少比他的父母要温柔很多。</p>
突然有一天，母亲就不再带他去外婆家了。</p>
他那时懵懂无知，后来又因为阴阳眼的事情，母亲发疯，父亲当他是摇钱树，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p>
现在听孟天轻描淡写地讲从前的事情，他才想起来。</p>
他的父亲是个人渣。</p>
他的母亲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p>
在孟天利用他之前，母亲就先学会了利用他。母亲会叫他讨好孟天，也会叫他去跟外婆撒娇卖乖，去跟外婆讨要零花钱——一个还没上小学的孩子，要什么零花钱？</p>
她们母女两个也会争吵。</p>
外婆会斥责母亲，母亲会讨好地笑着，有时候会哭，有时候又会发疯般地尖叫。外婆有时候会妥协，有时候也会硬起心肠，回到卧室，关上房门，不理睬母亲。</p>
还有几次，母亲一边哭嚎着，一边抓着他打，大声骂着都是因为他才让她落到这境地。外婆会拦下母亲，同样大声地叫着“好了好了，我这边还有几十块钱”……</p>
而他不再被带去外婆家，是因为母亲偷外婆的钱，被他喊破了。</p>
他挨了母亲的一顿打。</p>
这件事孟天反倒是不知情。他那时候在外面鬼混，没有回家。母亲一向努力在孟天面前塑造他聪明懂事的形象，让他一定要当一个好儿子，因为这家里赚钱的只有孟天一个，虽然孟天多数时候只是在混日子。</p>
啊，是了……</p>
彭云为他编织的美梦里，他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但偶尔仍然会想起自己妻、儿的父亲；他的母亲是精神失常，但不发病的时候，却会很温柔地照顾自己的母亲。</p>
彭云死了，孟天回来了。他逐渐记起了孟天真实的模样。</p>
也不是马上就记起了一切。</p>
母亲却是早就死了，他都要以为她永远不会回来了。</p>
他差点儿都要忘记了……</p>
他明明已经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但其实还陷在真实与虚幻之中，难以分辨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p>
有时候一觉醒来，会以为自己还在家里，还守着这房子，等着父亲的人和母亲的鬼回来。他还抱有那种错觉，觉得自己这个家是有过温馨时刻的，觉得在自己出现阴阳眼之前，家里还是能正常过日子的。</p>
那都是彭云给他编织的梦啊……</p>
坐在对面的女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一双狭长、赤红的眼睛。</p>
她的眼睛像是被自己的血给染红了。</p>
那血痕，不是她死时摔伤留下的血。</p>
孟思南开口，打断了孟天的抱怨，“那天妈妈去了外婆家。她原本想带我一起去的，又嫌弃我不够机灵，坏了她的事情。她把我丢在家里。”</p>
孟天疑惑地看向孟思南。</p>
“她回来的时候很生气，包甩在沙发上，外婆的几枚金戒指从里面掉出来。她嘴上骂着外婆，对着我就是一阵劈头盖脸地打。”孟思南缓缓说道，“我看到她裙子上有血迹。”</p>
母亲死死盯着孟思南。</p>
“外婆应该是撞到了脑袋。”孟思南说道。</p>
孟天瞪大了眼睛。</p>
“我那天看到的外婆，脑袋上有血流下来。”孟思南继续说着。</p>
这也是他险些忘记的事情之一：</p>
在周围亲戚们的争吵声中，老人转过头来，露出了头上流淌下的血。</p>
孟思南没有机会将这事情告诉给周围的大人们知道，就被孟天拖走了。</p>
“啊……啊？”孟天半晌回不过神来，突然又叫道，“不对吧！他们说老太婆是一觉睡下去没醒来。你舅舅也没说是你妈……不会吧……”</p>
他变得迟疑起来，眼神闪烁不定。</p>
“那天，妈妈也穿着那条碎花裙子。”孟思南看向对面的母亲，“她去世的时候穿的不是这一件。”</p>
他的母亲，在意识到自己杀了自己的母亲，而自己的母亲变成了鬼之后，大概就已经死了。</p>
对他来说，那个疯疯癫癫的母亲或许比她清醒的时候更好。至少她疯了之后，就不再打他了。</p>
女人的脸已经被鲜血覆盖，面容也变得无比扭曲。</p>
她张开嘴巴，露出了黑洞一样的口腔，歪着头，像是无法忍受某种痛苦，又发不出惨叫。</p>
她身体抽搐着，拼命挥舞着手，像是要挥开身边的什么东西。</p>
她跳了起来，歇斯底里地蹦跳着，又突然蜷缩起身体，躲避着什么东西一般，抱住自己骨瘦嶙峋的身体，将那一张血脸和一头乱发都埋进了臂弯中。</p>
她仍然在颤抖，没有叫喊，却是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呢喃。</p>
孟思南就这么静静看着她。</p>
生前死后，都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发疯，束手无策。</p>
孟思南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呢……”</p>
孟天站了起来，移动几步，远离了桌子，也就远离了孟思南，也是远离了孟思南视线的落点。</p>
孟思南此刻无暇他顾。</p>
他思考着饿殍侵袭的事情。</p>
彭云大概是魂飞魄散了。可能死的时候就魂飞魄散了。又或是去了酆都。总之是从没出现过。</p>
他这段时间以来也没见到过鬼。</p>
原本隔三差五就会见到那些东西，在饿殍侵袭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p>
孔冬梅说，那是饿殍侵袭之后，人间的鬼魂邪祟被清扫了一遍，就连他们那个圈子，也遭遇了大清洗，不少人死了，不少人龟缩起来，不敢冒头。</p>
牛海西也这么说。</p>
吴道也这么说。</p>
他通讯录里那一长串的名单里，就剩下了五六个人还“活着”。</p>
孔冬梅还借此劝他，不用那么急迫地想着封印自己的阴阳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