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顷公四年,雍都秦宫。秦康公与众卿商议伐晋,以报向日令狐大败之仇。
诸将闻言,皆都踊跃出班,齐声答道:敬请下令,臣等愿效死力!
康公大喜,遂大阅车徒,分兵派将。乃使孟明视居守雍城,拜西乞术为大将,白乙丙副之,出车五百乘,浩浩荡荡,济河而东。
晋国果然毫无边防,被秦军一攻之下,便克羁马,晋国边民大震。
消息报到绛城,赵盾既惊且怒,急发三军亲征,出都应敌。
传令官:此令!上卿赵盾自将中军。迁上军大夫荀林父为中军佐,以补先克之缺,用提弥明为车右。使郤缺代箕郑父为上军元帅,臾骈为上军佐。栾盾为下军元帅,补先蔑之缺,胥臣之子胥甲为佐,补先都之缺。韩子舆之子韩厥时为赵盾门客,命为司马。
诸将:遵令,谢恩!
当时赵盾之弟赵穿正当少年英雄,入营报号,自请以私属附于上军,赵盾许之。
于是整顿三军,祭旗誓师。大军方出绛城,行不十里,忽有一乘华车自后驶来,一溜烟冲入中军,报说主帅忘携饮具,特此追送。
司马韩厥上前阻住来车,怒道:乘车擅入军阵,便视作敌军,依法当斩!
御者求告:此执政大夫之命,请司马网开一面!
韩厥:某为司马,但知有军法,不知有执政大夫。
于是下令,命斩御者,复毁其车。诸将见而大惊,急遣人报与主帅。
赵盾乘车而至,下军佐胥甲进言:韩厥戮御毁车,不顾大帅栽培大恩,恐不可用。
说罢,当即使人往召韩厥,前来伏罪认罚。韩厥既至,拜倒请罪。
赵盾亲手扶起:事君者比而不党,子能执法如山,不负吾举,尔其勉之!
韩厥拜谢起身,此后执法更严,三军无不肃然。
十日之后,秦晋两军相遇,晋师扎营于河曲。赵盾率众将离营,登高远望,见对面秦师阵容整肃,营中杀气冲天,不由面有忧色。
上军佐臾骈进言:秦师怀令狐之恨,蓄锐数年,今大举来犯,锋不可当。但彼军远来,利于速战,我军在本国境内拒敌,利于持久。若依小将之见,不如深沟高垒,固守勿战。待彼锐气消散,或粮尽退兵,我乘其弊击之,胜可万全。
赵盾赞道:卿深谙兵法,大有先轸之风,可喜可贺。
遂从其计,深沟高垒拒守。秦军数番求战不得,复又强攻,反而损兵折将,无可奈何。
当时士会随征,献计于主帅:晋军坚壁不战,以老我师,其意甚明。将军可使轻兵诱其上军,伏而击之;上军既破,三军必溃。
西乞术听从其策,便命白乙丙率车百乘,专往晋国上军营挑战。郤缺置之不理,谨依中军元帅之命,坚守不出。不料赵穿年轻恃勇,不待将令,便率私属百乘出迎。
白乙丙见晋军出战,只接战三合,回车便走。
赵穿孤军不敢穷追,自回营门,召唤军吏同出追敌。
军吏道:主帅有令,只命坚守。
赵穿怒道:鼠辈畏死,方献此固守不战之策,徒令天下诸侯耻笑,堕我先君两代伯业。别人惧秦,我赵穿不怕,今必独败秦军,待获胜归来之时,看彼等羞也不羞!
遂凭一股鲁莽之气,回车复进,呼号众军道:尔等有志气者,便跟我来!
三军因奉主帅严令,皆莫敢应。
惟有下军副将胥甲,见状赞道:小将军既不惧死,我来助你!
遂率家甲三百,兵车十乘出营,跟随赵穿绝尘而去。
上军元帅郤缺妆报赵穿不听调度,轻出追敌,恐其有失,急使人报至中军大营。
赵盾闻报大惊:狂夫不知天高地厚,敢以不足千人,往战数万秦军,必为敌擒。然我先父最喜此子,不可不救!
乃传令三军,全部出营列阵,随赵穿追击,与秦军决战。
当晋军出发之时,赵穿已驱车驰入秦壁。白乙丙回车接住交锋,互有杀伤,不分胜负。西乞术见赵穿中计,方欲下令上前夹攻,忽见对面尘头大起,晋国三军齐至,势若天崩地裂。西乞术见晋军势大,急命唤回白乙丙,鸣金收军,闭垒固守。
赵穿欲侍勇破垒,秦军矢石俱下,徒损士兵,不得近前。于是只得撤回,来见兄长赵盾道:三军即发,因何不攻其垒,趁此破敌
赵盾不悦:汝既自请从征,乃不知军纪森严擅自出兵,破我大计,便是斩罪。况秦为大国,岂可轻敌速回营垒,当与诸将商议,以计破之。
赵穿不敢违拗,只得听命,随三军回营,路上却对胥甲嘻笑道:两军相遇,勇者胜。我兄从未带兵,却倒学会先轸兵法,只知用计,却不令我为将者气煞!
胥甲亦笑,只以好言相劝。
赵盾收兵回营,坐犹未定,人报秦将西乞术差人来下战书。赵盾命入,见其书略曰:
若不敢战,当让伯位于秦!
赵盾览罢微笑,背书四字:谨如君命!
于是掷笔于地,发遣来使回去。
臾骈进言:大帅观书微笑,必识破其计也!
赵盾不答反问:卿谓何计
臾骈道:来使眼神彷徨不宁,此书是以进为退,秦师必遁。若我伏兵击之,必获全胜。
赵盾赞道:便依卿策!
二人正在帐中计议,未料胥甲在帐外得闻,乃归营告于赵穿,说元帅欲伏击秦军。赵穿大喜,遂聚本部兵马,高声传令:三更造饭,四更贯甲戎车,五鼓往河口埋伏,截杀秦军!
赵穿当众大喊大叫,未料营外却有秦军谍报,闻言抽身隐遁,急驰回报。
西乞术大惊,议与诸将:晋帅识破我计,欲趁我还师时全军来追,其将奈何
士会再次献计:将军可将计就计,命令即刻拔营,引全师连夜遁走,奇袭瑕邑。彼城处于边境,必然无备,我夺而有之,便可由此西出桃林塞,还归秦国也。
西乞术:先生之计,真是神鬼莫测。
士会:小可末技,不劳元帅谬赞。
次日天明,赵穿引军来至河曲,眼见秦营已平空消失,便如人间蒸发。若非满地所遗一片冷灰热灶,便疑眼前所见非真,如梦似幻。
赵穿正在发呆,只听背后人喊马嘶,回头看时,却是父亲赵盾引领三军皆至。
赵盾见此情景,便知机谋已泄,秦军远遁,只得班师回国。上殿拜见灵公,详述军情已毕,还至帅府,乃奖功罚罪,究治泄漏军情之过。命将赵穿为质,发去郑国;胥甲削去官爵,逐去卫国安置。为表示不忘胥臣之功,复用胥甲之子胥克为下军佐。
为拒秦师再次入境,赵盾重新安排边将,使大夫詹嘉引军居于瑕邑,以守桃林之塞。
诸事处置已毕,臾骈复进言道:秦军敢于直入我境,是因有士会在秦,为其策划。我欲高枕而卧,须聚六卿,计议取回士会方可。
赵盾深以为然,乃集郤缺、栾盾、荀林父、臾骈、胥克,商议诱骗士会回晋之计。
郤缺:士会顺柔多智,且奔秦并非其罪。欲除秦害,先去其助,召请士会回国是也,不可图害其性命。但士会前番献计,使秦军侵入我境,必然惧罪而不敢归。需用间谍至秦,说以必免其罪,并许其官复原职,如此方可。
赵盾:此事却难。士会正被秦侯宠信,无计可近之,如此奈何
臾骈:若六卿肯允士会归国,不加问罪,则末将荐举一人,必劝士会来归。
六卿齐问:所荐何人
臾骈答道:乃勋臣魏犨从子,魏寿馀是也。
赵盾闻此,恍然大悟:卿若不言,我几忘之矣。寿馀前曾献计诈降之计,我谓时机未至,因此不及施行。既是如此,便烦卿往魏国一行,见寿馀致我之意,商议妥当回报。
臾骈领命,便离绛都,驱车至魏,见魏寿馀,传达主帅之意。魏寿馀因与臾骈交厚,当即说以计策,请臾骈还报,然后即行其计。
忽一日,魏寿馀与群僚议事,乃佯作不愤,当众言道:我父魏犨,当初与狐偃兄弟、赵衰、先轸、胥臣等,随同先君文公,流亡诸侯之国一十九年,力保文公归晋复位,有大功于国。今晋侯重置六卿,狐、赵、先、胥后人皆得重用,惟我却被赵盾排斥,不能为卿。同为功臣之后,晋侯对我魏氏何其不公耶某实不服,不如背晋投秦!
群僚闻此,俱都愕然,不敢回言。魏寿馀越说越怒,于是便遣心腹四出,鼓动魏人造乱,同时遣使潜往秦国,联络士会,求其向秦侯借兵,来援魏邑。消息传至绛都,赵盾故作怒不可遏,当即扣押魏寿馀妻子儿女,押入帅府软禁;一面点将发兵,前至魏地平叛。
心腹还报魏寿馀,说魏人虽经再三鼓动,但不肯背晋,反欲发动暴乱,擒君献功。
魏寿馀听罢,故作大惊。又闻赵盾引领晋师将至,只得带领随从,逃往秦国。
来到雍都,于是求见秦侯,力陈赵盾对己族不公,请举魏地以降,并入秦国。秦康公自然深知晋国六卿之间矛盾,当下深信不疑,悦而应之。
当时士会亦在朝堂,相邻魏寿馀而坐。正欲长跪而起说话,寿馀轻蹑其足,士会已明其意,只作不解,却也就此复归原坐,不再发言。
大夫绕朝向称多智,素与士会同事,早已暗中识破其中奥妙,乃离席上前,向秦侯进言道:主公不可轻信寿馀之言。其若真心来降,岂能空身前来,不带家眷,其中莫非有诈想必是苦肉之计,要赚士会归晋,主公不可许之。
魏寿馀心中暗惊,却故作冷笑道:大夫说得好不轻松。某之家眷皆在绛都,已被赵盾囚禁,此事晋国尽人皆知。某若救家眷复来,恐不得渡河,便为赵盾所擒矣!
秦康公被魏城巨利所诱,遂调解道:绕大夫因贤卿初来,不知底细,以诈语试探,贤卿又何必在意寡人信你投秦是实,来日便可发兵。
于是不听绕朝之谏,乃使魏寿馀为向导,亲率大军东进,驻于河西,与魏城隔河相望。寿馀奏道:今若渡河强攻,则赵盾必遣三军以御,胜负未可知也。魏地诸官,大半乃为士蒍旧部家臣,主公若使其孙士会与臣前往劝降,则不需一戈一戟,可尽得魏地。
秦康公信以为然,便命士会,随寿馀前去。
士会固辞道:臣逃亡之人,向为晋人所恨。且赵盾为人狠毒,若使心腹伏于魏城,就此留臣于晋,不肯释还,则臣之妻子在秦,亦必被主公所诛。如此非但微臣家破人亡,主公亦被不仁之名,悔之何及!
秦康公道:贤卿勿忧。寡人与卿指河立誓,若晋人留卿,必还卿妻子,绝不食言。
士会再辞,康公不许。于是只得拜谢,乃与寿馀同出,牵马下河上船。
绕朝随三五个大夫送至河岸,将自己手中马鞭送给士会,扫视魏寿馀一眼,笑道:我计不为秦侯所纳,兄长得以归晋,于晋为幸,于秦则必为祸。你我相处数载,可谓平生相得,今将此策赠兄,望于途中快马加鞭,复回故土。臾骈施计,寿馀诈降,无非只为我兄一人而已。兄之身价,重敌二国,可谓前无古人。
士会逊谢,恭敬接过马鞭。
绕朝又向寿馀拱手作别,笑道:大夫此计,只可骗得庸夫,难欺智者。秦国并非无人,只逢我计,不被国君采用而已。
寿馀还揖登舟,并不作答。
寿馀与士会由是渡过黄河,入于魏都。魏人闻说士会归晋,无不欢呼踊跃,皆闭城以拒秦军,不复再言归降之事。
秦康公闻报,以为魏人言而无信,果然扣留士会,只得还师雍城。
绕朝请以士会家属为质,寄书迫其归秦。康公不悦:士会临去,便与寡人立有誓言在先。昔宋襄公宁肯战死,亦不鼓不成列,况我乃大国之君,岂肯失信于大夫,且违河神乎
由此不但不听绕朝之计,反而立命送还士会妻子儿女,使其归魏。士会重与妻子相会,被寿馀护送至绛都,赵盾率举国大夫降阶相迎,俱都悲喜交加。
晋灵公在宫中设宴以待,因纳赵盾之奏,封士会于范邑。
画外音:自此以后,士会家族后人便以封邑为姓,别称范氏。士会死后,因谥号为武,故又被称为范武子。且又曾被封随国,故亦史称随武子。因秦康公只送士会妻子还晋,另有族人留在秦国,自此便称刘氏,意味是被士氏所遗留分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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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顷王四年,郕伯病卒,国内大夫舍弃太子姬朱儒,另立郕伯别子为君。
姬朱儒乃举其封邑夫锺(山东宁阳西北)降鲁,并将国宝邽玉以献。
画外音:郕国是为周成王东征之后所封,始祖便是周文王之子叔武,国都在今宁阳,位居伯爵。因夹在齐、鲁两个大国之间,常为附庸,在两国之间摇摆求生。太子朱儒奔鲁,哀告国中之变。鲁文公大怒,遂出兵伐郕,终助太子复位,于是郕国成为鲁国附庸。其后未久,郕君被降为大夫,郕地亦成为鲁大夫孟孙氏采邑;朱儒及其子孙空有郕君之名,反而受制于孟孙氏。直到二百年后,齐国陷郕,郕君失国。
亦在顷王四年,乃是楚穆王十一年。是年春,楚令尹大孙伯去世,命成嘉继任令尹。
至夏,淮南群舒叛楚,楚穆王遂命成嘉为帅,起兵讨伐。
成嘉引兵而出,只数月内便将群舒各个击破,终掳舒君偃平,舒国就此灭亡。
画外音:早在春秋初期,江淮一带便有舒国,其下复有舒庸、舒蓼、舒鸠、舒龙、舒鲍、舒龚等小国,皆为武王灭商后分封皋陶后裔时所建,故而号称“群舒”。如今既被楚军灭国,群舒公族就以原国名为氏,称为舒氏。
同年,楚军乘胜又围巢国,取成以归。
画外音:巢国最为古老,相传是有巢氏先民茹毛饮血,最早开发巢湖流域而建,夏代之前便已形成。渐随氏族兴旺壮大,沿长江北岸东西蔓延,并往大别山麓发展。经此一战,便为楚国附庸。楚穆王自从灭舒降巢,便使楚国势力进步向江淮地区发展,为此后争霸中原打下雄厚基础。楚穆王虽然在位不久,但自其即位之后,先灭六、蓼二国,继而迁都上郢;其后攻打郑国,迫其请和,又占陈国壶丘。遣使访鲁,与中原诸国成盟;复平定斗宜西、仲归叛乱,安定国政。终灭群舒,伐宗降巢,剑指江淮。作为中国史上首位弑父篡位君主,楚穆王商臣虽然大悖人伦天理,但却励精图治,颇有作为,故得后世史家原谅。
越明年,楚穆王芈商臣病卒,共在位十二年;子芈侣嗣位,是为楚庄王。
与此同年,陈共公妫朔病卒,共在位一十八年。太子妫平国嗣位,是为陈灵公。
此年周顷王姬壬臣驾崩,计在位六年。顷王既死,国中公卿争权夺利,各欲争立自己所亲王子,故未向诸侯颁发讣告。
但洛阳王城之中,自有诸侯细作,天子驾崩消息随即不胫而走。晋国正卿赵盾闻说天子驾崩,预料周室公卿将要生乱,遂奏请晋灵公同意,率领战车八百乘,直入洛阳王城,以武力拥立太子姬班即位,是为周匡王。
新天子登基,因叙拥立大功,复封晋侯为伯,并赐代天子征伐之权。赵盾便趁此机,代表晋灵侯,传檄宋公、卫侯、蔡侯、陈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盟于扈。此番会盟诸侯,赵盾首创执政大夫与诸国君主共盟先例,亦为权臣揽政发端。鲁国后至,遂另举新城之会;因齐国不来参与会盟,赵盾于是便与诸侯共谋,将欲举兵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