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人虽然来势汹汹,号称有十四万大军,但真正能用在攻城上的也就那么几万人。睢阳城历史悠久,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所以睢阳城城墙都是按照军部标准来修建,高达三丈有余,宽有两丈五,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配着瓮城,城池四边还有六丈宽五丈深的护城河,尹子奇大军虽然人多箭密,但是因为地方受限,真的分配下来,每个城门直接参与攻击的最多也不过一万多人。加上护城河跨度,胡兵的弓弩射程也不过十五丈,等他们到达了城下,进入了有效射程,从下往上还没拉开弓弦,城墙那边由上往下的箭矢已经把他们射成了刺猬。
虽然守城的军士占尽了天时地利,但架不住攻城的贼人多啊。守军这边,一面城门能直接参与守城的不过几百张弓弩,对面可是有几千张,加之又是密集的攒射,一百只箭总有一只能射到城墙,一百个射到的总有一个能射中守城人,虽然命中数不行,但是守军这边可是一个都折损不起。幸亏那些帮手的农家汉子也是利索,一看有人中箭,立马就将人抬到城内救治,虽然不直接攻击敌人,却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可是随着几个月战事持久,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帮手的农家汉子有的也蜕变成了能张弓执弩的好手,而底下负责帮手掩护的人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子侄。父死儿上,兄亡弟补,生死轮替。慢慢的,敌人的攻势也不那么密集,毕竟每战死伤数千人,任谁也扛不住。
就这样,攻守双方排兵布阵,各出计谋,战事由一开始的疾风骤雨变成了拉锯状,双方主将也是绞尽脑汁,各种战法层出不穷。只是这样拉锯的状态,守城的就很艰辛,因为自身资源有限,无论人手还是粮草,都在日晒雪消,捉襟见肘。攻城的那边却是增援不断,人马充裕,此消彼长之下,每一个守城人的命就显得弥足珍贵。
能够保护这些守城人的除了高墙深河,战术盔甲,还有那救命的医师药草。万幸在守城前,张中丞和许太守已经计算到了药草的巨量损耗,他们花费巨资囤积下了海量的药材和不少的医师,所以伤兵营才能在这旷日持久的战事里,救治挽回了很多的伤兵,为整个守城战役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战事越来越久,伤兵越来越多,需要的人手自然也更多,征召上来的很多不具备战场能力的人员,张中丞许太守也是人尽其才,将他们安排到了伤兵营军械处这些后方阵营,让他们在那里发挥作用,为整个战争提供助力。
征召上来第一个女子的时候,张中丞他们就知道了,众人商议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默许。虽然自古一来鲜有女子参与战争,但是时下情况特殊,那些冒死女扮男装的人们,肯定都是山穷水尽了,要不然也不会让女流之辈来见血拼杀,何况这些女子虽不能直接参与城墙守卫,但是在伤兵营帮忙服侍伤兵,在军械处制作弩箭修补盔甲,还是可以的,权衡利弊,众位大人还是咬牙接纳了这些女娃。
黝黑少年对上面的命令也是心领神会,虽然不鼓励,但是真的招上来了,也就按照惯例,分派到了各自合适的地方。
一众人进了伤兵营的院子,满眼望去都是忙碌的身影。很多年轻的兵士要么在照顾伤员,要么在围灶煎药,水井边还有一群人在浆洗带血的布条,那些衣着特殊的战地医师们,也是来回出入,手里银针纷飞,治疗着不同的伤兵。
伤兵们也是状况不等,有的轻微些,可能本身就只是轻伤,或者修养的时间长,胳膊身上只是覆着些布条,一部分在静养,一部分来回走动,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有的伤就重些,布条上还隐隐有血渍渗出,就那么无助的躺着,好些个因为疼痛满头冷汗,只能咬牙强忍,忍不住时才发出疼痛的呻吟声,医师们在他们身上搭脉行针分析伤情,商议着如何用药施救。至于那些断手断脚的危重病人,都在院后的房间里,被人密切的照料着,那些更加凄惨的场景,外面不太容易看得到。
黝黑少年跟这边守卫的军士低声交谈一番,指着那二十几个女娃娃,将大概情况交代清楚后,嘱咐了那二十几个女娃几句,便快步离开了伤兵营。
黝黑少年在这座城里,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不是那满是富户的南城,而是这惨不忍睹的伤兵营。这里有太多太多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而他看着这些面孔,却无能为力,每去一次,心里就更痛一分,这里就是炼狱,就是他的心魔。所以他迅速地安排好那些新兵,头也不回的逃离了那个地方,多待一刻钟,心里就多一道伤痕。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伤兵营不止是黝黑少年的心魔,同样是少东家的心魔,也是每一个守城人的心魔。他们可以直面生死,但就是不能直面生不如死。所以很多老兵,在受了重伤之后,宁愿选择自我了断,也不愿去伤兵营接受救治,一方面是不愿意再给战友增加负担,更大一方面是不愿意承受那生命一点点流逝的过程。
他们很怕死,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反而希望更快的死,死得不那么痛苦,死得不那么漫长,死得有尊严。
毕竟医师不是神仙,尽管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气,可伤已无救,再多努力也是徒劳,反而不如死个迅速,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人之相与俯仰一生,
未知生,焉知死?
离了伤兵营很远,黝黑少年才放缓脚步,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心里想着,可能就要下雨了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几回下雨。
天继续这么阴沉着,一如少年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