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睡早起,保重身体!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更夫的梆子和吆喝在这森冷的冬夜穿透着,割裂着时空,飘荡出好远。
“五更天了”
满身覆雪的二夫人木然的抬起了头,她伸手擦去那又要溢出的泪珠,袖口处因为雪和泪的原因已经结成了坚硬的冰,滑过脸颊分外的伤人,只是比起那伤人的冰雪,张巡责备的训斥才是那入骨的寒,让她喘不上气,零碎了心。
就这么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府邸,哽咽一会茫然一会,二夫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上就那么浅浅的睡去了。
茅屋里的张巡半点心思也没有放在自家妇人身上,他回了破屋,放下手里的东西,盘坐下身子,继续生着莫名奇妙的气。墨升也不好劝,一来二人不算太熟,二来又实在无从开口,只好也盘腿坐下,顺手打开了那香气四溢的食盒。
食盒里是秀色可餐的点心小菜,一共八样,都盛在洁白的磁盘中,花花绿绿,光是卖相就让人食指大动。墨升虽不好口舌之欲,但如此天气,看着这些斑斓温暖的佳肴,也是打心里欢喜,那些带着油香蒸腾上来的热气,直冲墨升的心府,墨升情不自禁的夸奖着:
”张夫人真真贤内助,能得如此良人照拂张大人真是老天厚爱,老天厚爱啊!“
张巡看着桌上这些菜品,都是自己平日中意的,再听了墨升的感慨,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似是犯了个大错。自家夫人举灯做出来的吃食,更冒着风雪严寒而来,自己却因为生“灵宝之战”的窝囊气,把一腔愤慨无意间全撒到了自家夫人身上,他想到自家二夫人那颇为小气的心思,当下也是有些羞愧不安,坐立不宁。墨升看出了张巡的窘迫,心知这人怕也如自己一般,对自家夫人也是颇有惧意。墨升也不取笑,男儿大丈夫,因为有偏爱才会生隐惧。墨升能深刻体会其中的道理,爱你才怕你,怕你苦,怕你累,怕你委屈,怕你不在乎。
二夫人提来的竹篮里是珍馐美味,那个一尺高的竹筒里装的自然就是美酒了。那个酒香早在二夫人没到茅屋前,墨升就闻到了,光闻那个味,就知道这是千金不换的杜康。
杜康美酒可是当世名酒,酿制杜康酒的泉水叫酒泉,酒泉水清冽碧透,味甜质纯,每到夏日,便可闻到一股天然的酒泉香。杜康酒浓香浑厚,酒匠用优质的关中小麦采制高中温混合使用,又精选糯高粱为酿酒原料,并采取“香泥封窖,低温入池,长期发酵,混蒸续槽,量质摘酒,分级储存,陈酿酯化,精心勾兑”这些手法来酿造,眼前这个还未取出的酒壶,只闻其味就知道绝对是上上品,应该是二取之酒,二十五年以上陈酿。
“好酒,好酒,端的是千金不换!哈哈哈”。
看着这泛着点微黄的琼浆,墨升已经不顾什么礼仪,先给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下,酒过喉肠回味无穷,当下忍不住的喜形于色,拍桌而笑。
张巡被墨升的豪气所感染,也放下心里的那点小遗憾,随之开怀起来。他不是修行人,在这冰天雪地,酒还是用炭火温着喝更舒坦,当下也是一边品评美酒,一边支起了小炭炉,一边更加内疚自己的不解风情,枉费了夫人的一番体贴。不消时,酒已温好,墨升接过张巡敬过来的温酒,饮下一杯,觉的反而不如冰的过瘾,就这样两个人,就着小菜,一冰一暖,重新畅谈起来。
“墨先生,王思礼将军在前,庞忠将军率军继进,主帅哥舒翰在后督军力追,如此小心谨慎的推进,我实在想不通叛军为何还要白白撒下这数千条性命,他们到底有何后手谋划?”
二人继续着刚才的交谈,张巡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墨升再饮一杯,赞叹一句好酒后便放下了酒杯,收回了心思,缓缓得回答着张巡的问话。
“崔乾佑在灵宝这块谋划了几个月,决战之前,他将精兵都藏于阵后,只派出万余杂牌士卒俘虏,且布阵混乱,有疏有密,有前有后,大唐官军将士见了都笑叛军不会用兵。哥舒翰看到叛军兵少,又都是乌合之众,遂也忘了本心,命令全军发起进攻。众军得令,全线进击。大唐前部骑兵砍瓜切菜一般收割着叛军的人头,又敌退我进了上百里,终于步入隘道,隘道两旁都是峭壁。唐军一路前行,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阻击,难免松懈,就这样被叛军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的诱进隘路,此时的大唐军马战线拉出百里,接近二十余万人马都在这隘道上推进。”
“唉,糟了!”
明知结果是中了埋伏的惨败,张巡还是忍不住扼腕叹息。墨升没有搭话,浅饮一杯,继续讲述之后的战况。
“就在前军骑兵继续收割着叛军的时候,主将王思礼莫名的感觉到了一股不详的征兆,他赶忙勒马观望,就在这时忽听四面连珠炮响,隘道两旁山上无数滚木檑石如冰雹般砸下,木头石块,一齐抛下。唐军因为战线过长,在狭窄的隘道上没有周转余地,落石滚木携着地势之威,雨点般落下,数十斤的重物从半山滚落,开山裂石一般,血肉之躯的官军被相继伤亡,很多被直接砸成了肉泥,整个大军突遇袭击进退维谷死伤枕籍。崔乾祐又率兵绕至黄河以北,夹击哥舒翰亲兵。叛军造毡车数十乘,画龙虎,以马驾车冲击敌军战阵。哥舒翰自己更是亲自率领亲兵从高阜杀下,拦截叛军来路,却不想毡车牛马被那些化成龙虎的怪物惊得四散奔突,阵形登时大乱。遭到重创的哥舒翰眼见大势不好,更是昏招跌出。叛军察觉计谋得逞,遂用草车抵毡车,积薪草于大路,顺风纵火,数十辆点燃的草车被推下山谷,烈焰焚天,风猛火烈,烟焰飞腾,毡车被焚,霎时间天黑如夜,两军不可辨认,唐军将领只好大声喝令自己的队伍列好阵势胡乱放箭,一时间弓弩乱发。军卒双眼被黑烟迷惑,只知道搭弓乱射,却不想箭矢乱飞,很多都落在了自己人头上,那时候也顾不得看是哪方的攻击,只知道玩命的自保,结果自相斗杀,尸血模糊。天晓,方知叛军早退,于是,唐军赶紧收兵退却,又因关东道路狭窄,不利退兵。叛军统帅崔乾祐眼看时机已到,命令同罗精锐骑兵从南面山谷迂回到唐军背后杀出,叛军又抽兵在南山设疑,以精骑直逼黄河,横截官军。此时,前后夹击之下,唐军根本发挥不了人多的威力,乱作一团,溃散逃命,掉进黄河淹死的就有几万人,绝望的号叫声惊天动地。黄河边的唐军为了逃命,争相挤上运粮船,由于超载,几百艘运粮船几乎全部都沉入了黄河河底。剩余的唐军只好把军械捆绑在一起,以枪当桨,划向黄河对岸,最终上岸的士兵仅有十分之一二。潼关城外本来挖有三条堑壕,均宽二丈,深一丈,本来是为了阻击叛军的骑兵,却不想这会反而成了自己人的催命坑。慌不择路的唐军坠落在这些壕沟中,还不等起身,就被后面的人重新踩趴下了,活生生被自己人踩成了肉饼,前仆后继,很快血肉就填满深沟,后面的人踏着战友的身体,才逃回潼关主城。哥舒翰眼见于此,急令麾下百余骑奔往首阳山,再西渡到潼津驿,发出告示收编散卒,等四散奔逃的唐兵入关后哥舒翰清点人数,二十万大军,仅仅剩下八千多人。”
“这这这”
张巡“这”了半天,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表述词语,想破头也没料到坚守了半年的潼关,坐拥四十余万的一代名将哥舒翰,会如此草率的输了。他可以接受两军对战,殊死拼杀几日几夜,也可以接受叛军凶悍的围城打击,就是不能接受几十万人就这样窝囊的像鱼一样被人吊着打转。
“哥舒翰枉称名将,如此埋伏险地竟然能不打探透彻就冒进,实在是一人之祸,百万遭殃!”
张巡怒发冲冠,咬牙切齿的骂着。墨升听着他骂人,知道他此刻怒火汹涌,也不好劝。
“王思礼也是废物饭桶,派出去的那些探子斥候难道竟没一人发现贼兵埋伏的异状!巍巍长山千百里,要有如此大的布局手笔,绝瞒不住所有人吧!”
墨升不知道怎么回答,要真有探子洞悉了贼人的算计,安能有此大败。只是就连墨升自己都不知道,瞧见安庆绪崔乾佑等人动作的可不在少数,几千几万人在山里钻营了几个月,烧山破石,修渠改水,砍伐木头,怎么可能无人知晓,天下就没有不透风是事。只是崔乾佑对于保密这事抓得最近,几乎一半的力量都在严防死守,那些瞧出不对的凡人都被灭了口,那些不是凡人的又高来高去,碍于仙凡有别,不便插手这红尘羁绊,只能做壁上观。这些在深山修行的方外之人已经远离俗世不知多少岁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修行本就不易,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初九那天,哥舒翰收拾残兵败将,重新守住关口,想着继续与叛军周旋。叛军稍事休整,势头正猛的滚滚洪流就向着唐军直扑过来。哥舒翰提拔起来的蕃将火拔归仁等人眼见大势已去,便打定主意准备投降。火拔归仁对哥舒翰说:
“贼至矣,请公上马。”
哥舒翰上马后,火拔归仁却说:
“公以二十万众一战弃之,有何面目复见天子!且公不见高仙芝、封常清乎?今请公东行!”
此刻的哥舒翰才知晓手下人的意图,他自然反抗不从,只是大势已去,火拔归仁便不等他在犹豫,喝令亲信随骑,将哥舒翰的双脚绑在马腹上,连同其他不肯投降的将领,一起押往东去。这时,叛军将领田乾真赶到,火拔归仁顺势就投降了,几十名唐军将领被送往洛阳,潼关就这样失陷了,长安肉眼可见的岌岌危矣。